正文 第二部中篇(4)-遠行者在大沙漠的足音

行文至此,我不能忘卻對我的另一部分同類的追蹤報導——因為他們是50年代受難者的一個組成部分。在某種意義上講,他們是那個年代的更大的犧牲品。在時代的祭壇上,他們比留在團河農場的我們,承受了更大的不幸。

那掛列車,還沒有開到吐魯番車站的時候,已然有人跳車逃跑。逃跑的人中,多屬流氓。小偷之類。老右們是安分的,他們並沒有因為從「桃花源」步人苦寂荒涼的沙漠而改變初衷——道理十分簡單,他們是為改變自身的政治面目而來的,只要是按照招募時的承諾,給予他們一點政治上的溫暖,他們會拿出全部的力量,成為屯墾大沙漠的一支可以信賴的隊伍。他們不僅能武,而且能文——來自北京各大學院的學生和部分教師(包括一部分家在北京的),幾乎都登上了那掛北行的列車。

記得,在那天的大會現場,我遇到了我昔日的同行——原中國青年報的記者陳野,我和他有過如下的一段對話:

「你為什麼要走?」

「在這兒呆下去,有啥子前途?」他老家四川,1947年秋天在上海參加的地下黨。

「去了那兒,你就能保證身份會有變化嗎?」我說,「你是我黨的老同志了,你確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他媽的,我就再信這一次吧!那兒比這兒艱苦,也許能從艱苦中獲得一點回報。」他說,「留在北京有啥子意思,天子腳下都亂成了這個樣子,走這一點兒眼不見為凈。只當是人生的又一次賭博,如果發現受騙上當,我腿下還長著兩隻腳,去當流浪漢么!」

他就這麼走了。在此之前,他也和我一樣曾經有過夢幻,他是以老黨員、老記者的雙重身份,走進《中國青年報》大門的。報社頭頭,曾答應他等環境再寬鬆一點時,調他回來先當紙庫的管理員,然後看形勢發展再另行安排。但是越來越緊的政治空氣,把他這一點點希望化為泡影,他心灰意冷之後,便有了遠走高飛的念頭。

到了邊疆不久,他就發現原來允諾的條件,沒有兌現任何一條——同類們每天在沙漠中修公路,於是怨言四起。特別是隨著「文革」武鬥的升級,那裡嚴酷的階級鬥爭的戲開鑼,老右重新成為射擊的靶牌。加上當時一些同類與非同類,在1967年春天,逃離開沙漠的人越來越多——陳野便滋生了逃離無邊無際大沙漠的念頭。

1968年的8月1日,他所在的勞改中隊全體整體。陳野借口前一天把鐵鍬丟在了工地上,他要去工地把鐵鍬找回來。管理他的隊長姓金,覺得平日埋頭幹活的陳野,不會出什麼問題,便對他開了綠燈。他順利地通過了警衛的崗哨之後,便匆匆奔向了他藏衣服的地方(前一天他已經把衣服藏在了工地上),他埋起了換下來的衣裳,穿上新衣就朝葉城方向跑去。葉城即古代的碎葉,是唐代大詩人李白落生的地方——他不敢走公路,也不敢坐長途汽車。天黑了在維吾爾族老鄉家中借宿了一夜,人家不知道他是個邊陲勞改隊中的逃犯,還給了他兩條羊腿吃。第二天早晨3點,他就不辭而別上路了。

當時他心裡很不是滋味,覺得對不起這家維吾爾老鄉;但是一個逃犯,無法對人家解釋清楚,他只好在臨行時,對著那間少數民族土房,鞠了三個大躬。之後,他不敢在原地久留,惶惶不安地踏上行程。他沿著沙丘小路,步行了約有一百多華里,才到了葉城。他摸摸衣袋,裡面的二百多元錢和百十斤糧票還在(這是他積累下來,準備外逃時用的),便開始了他的流浪生活。他原計畫是一路南行的,但是汽車站有紅衛兵盤查,他只好在葉城的三條小街上轉來轉去。頭一夜,他是在麥秸垛里度過的;第二天,他還是沒能登上汽車,新疆夜裡很涼,他想找一個暖和一點兒的地方過夜。就在他躑躅於一家茶館旁邊時,葉城的警察見他行跡可疑,把他叫到派出所,對他進行了審問。

陳野最初告訴警察,他是四川來的記者——因為他有著濃重的四川口音。

「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採訪。」

「採訪什麼地方?」

陳野胡亂說了一個地方的名稱——他來新疆一年多,知道一些新疆的情況。

「有記者證嗎?拿出來!」

陳野本想不亮自己的原來身份,但是此時他已無法從這兒脫身,他在無奈之際,只好把昔日的《中國青年報》的記者證,當作護身符咒,遞給了警察。如果他事先不說是四川來的記者,這張護身符咒,還可能起一點作用——儘管那是50年代發的,外殼已然破舊;但是上面印有報社公章,那位邊疆警察可能把他一放了事。可是他偏偏說他是四川來的記者,與記者證單位相異——他被帶到了收容所。

當天晚上,對他的問訊升級了:「我們問過《中國青年報》了,沒有你這麼個人。」

陳野想了想,如果他們真的問過北京,那方面不可能回答沒有陳野這麼一個人;北京只能回答,他是個右派。因而他壯著膽子反問說:「你把電話記錄拿給我看看。」

「我們給你的四川老家打過電話了,也沒你這麼一個人。」

陳野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他們審訊方便,而對他進行的欺詐。便膽子大了起來:「難道我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孫猴兒?你們根本沒有打過電話。」

當夜審訊,到此結束。

之後,他被閑置於收容所,每天吃著收容所里的窩頭,喝著收容所的菜湯。這幾天是他最難過的日子,因為他在無事可乾的日子裡,忽然想起再過上多半個月,就是他在上海參加地下黨21周年紀念日了——那時候,國民黨到處抓捕共產黨人,抓到就要槍決;自己當年沒有被敵人抓住,而今卻在這邊陲收容所里為了活下去,不得不自欺欺人地編織謊言,以求自保……陳野到底何罪之有?!

有一天,那位審訊他的警察又來到了拘留室,跟隨他來的還有一個《新疆日報》駐本地區的記者。無能的警察不再開口,而是讓那個記者對他提問:

「你說說看,《人民日報》第一任社長是誰?」

「范長江。」

「新華社的第一任負責人呢?」

「吳冷西。」

這位記者又問了他一些有關新聞工作的問題,陳野對答如流。在沒有破綻可尋的情況下,那位代審的記者只好告訴那位警察,他是一個真記者。審訊草草收兵,可是並沒有把他放出收容所。陳野這時才意識到,在這混亂的年月,各地都在忙著武鬥,這麼一個非常容易查清的問題,硬是查不清楚——這倒也好,他反而有希望被放出去了。但是他一天一天地等,一直等了46天(他是在收容所里度過他的入黨21周年紀念日的),終於等來了結果— —這個結果不是喜劇,而是出乎他意料的又一個悲劇的開端。

非常不幸,勞改隊里的又一個名叫奇行忠的逃號,被抓進來了。雖然沒有與陳野關在同一個號房,但是陳野隔著窗子看見了他。警察對他不像對待陳野那麼文明,第一次審訊,就對他進行了拳打腳踢,這個逃號被打得鼻青臉腫之後、跪在地上自供出他的勞改身份。這已使陳野心中七上八下,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勞改隊的幹部到收容所來領奇行忠時,提出要到各號房裡看看,有沒有別的逃號被這裡收容——因為自「文革」開始之後,逃號的人數與日俱增。

陳野的命運,就這麼被決定了——他與那個新逃號,同時被戴上手銬,押上了返回勞改隊的解放牌大卡車。當卡車穿行在勞改工地時,同類中的於立仁、劉士康、哈長林、張逢甲……無不對他投以憂心的目光。陳野則朝他們笑笑,他已經作好挨整的準備,一切聽天由命了。

他被擲進了禁閉室。

當天夜裡,一個蒙面大漢走了進來(那是不露面孔的警衛),先用繩子捆住他,然後把他吊在了房樑上。對他施刑的刑具,是皮鞭和木棍,那蒙面人一邊抽打,一邊狠狠地罵著:

「右派反革命,我叫你跑——」

「你跑到天邊去,我們也能把你抓回來!」

罵聲與棍棒聲交織,不一會兒陳野的褲子就被打爛了。

因為在葉城收容所,陳野得了腸炎;幾棍子下去,稀屎湯子就從肛門中噴了出來。

這一下,更招起了那個打手的火氣,一會兒用鞭子抽,一會兒用木棍打——直到把陳野穿的那條屎褲衩也打爛了,才把他從木樑上放下來。此時的陳野,已然渾身赤裸——加上屎湯流了兩腿,禁閉室充滿了血腥和屎臭味。

已然陷入昏迷狀態的陳野,躺在地上聽見了幾聲訓令:

「別躺在地上裝死,起來收拾衛生!」

「穿上長褲,別露著你的雞巴!」

「發暈當不了死,你聽見沒有?」

門響了——打手走了出去。

陳野在地上躺了一夜,第二天對他的肉體折磨還在繼續。他拖著血跡斑斑的身子,收拾完了屎臭以後,隊長把他叫出禁閉室,讓他承受另一種酷刑:在撤滿了新疆沙漠駱駝刺的地上,隊長責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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