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勞改隊紀事(2)-從「土城」押往茶淀(下)

我的這位「同類」到底還是把我推到刀刃上了,我表示默認這一條件。一路上我心裡雖然忐忑不安,但總覺得沒有出賣良知。幸好,那天大門沒出現檢查崗,事後我的那位「同類」,並沒有向上報告我的「惡跡」,因而沒有釀成一個事件。過了許多日子,那位「同類」找我道歉,我們都深感自己靈魂深處,深埋著許多雜質,在生死劫難的面前,暴露出知識分子懦弱的霉斑。

冬天來了,饑荒造成的浮腫大面積擴散。上邊下令:勞逸結合。遇有風天、雪大,便坐在炕上「認罪學習」,專政機構的辭彙叫它「冬訓」。封凍的大地上無食可覓了,便倍感嚴冬之漫長,監舍里無火取暖,大家就圍著被子打坐說道:我偷吃過白菜啦!我偷吃過高粱粒啦!我偷過伙房一個窩窩頭啦!我偷吃過……夏日裡使他們賴以生存的野物,此時都成了犯罪材料,因為凡是產生在這塊土地上的東西,哪怕小到一個菜幫菜葉,也都姓公而不姓私。於是在檢查中紛紛上綱上線,編演著一出既荒唐又虛假的時代鬧劇。除了鬧劇也有真戲,這事情發生在秋天:我們一個「同類」(名字我記不起來了),因浮腫而死亡被大車拉往 「586」,他愛人在某醫院是個大夫(模糊記得是西四人民醫院的大夫),當時正好來探望他;當她追蹤到「586」,對著小土丘痛哭了一陣後,裡邊居然有了微弱的回應。憑著醫生的職業敏感,她意識到丈夫可能只是假死,便扒開他丈夫身上蓋著的一層薄薄新土,真是歷史戲劇《卷席筒》的今演,她丈夫居然又活了過來。這件奇聞像一陣風一樣傳遍「西荒地」,成為餓漢們閑扯淡時的熱門話題。

當然,這樣的奇聞少到絕無僅有,「586」墳連墳地連成一片,裡邊埋著的凈是餓死鬼。冬天,我有幸在一次割葦子的勞動中,瞻仰過囚號的天堂聖地。它的周圍有密密的鐵稈蘆葦當作屏風,大有要在「天堂」與「人世」間架設高牆之勢,沒有被秋風吹盡的銀白色蘆花,孤零零地朝天而立,像是為這些死鬼插著的一根根招魂白幡。墳場選擇在葦塘沼澤中的高原地段,經過常年的風吹雨打,本來就像長圓形豆包形狀的小墳頭,多數已經成了平地,我之所以能得知那還是死鬼的家,是因為那些地方橫七豎八倒著,『勞改分子×××」的木牌。和興凱湖的「太陽崗」一樣,這兒也有用紅磚代替木牌等作墳頭標記的,上邊的死者姓名已蕩然無存,不知這死者是趙錢孫李,還是周吳鄭王。「無名氏」成了他們的統標,我聯想到天下父母生養之罪莫大矣!那些新墳之前的牌牌上倒是名姓俱全,而且數量相當之多。

這些人都是「西荒地」各分場在1961年秋冬之際,到這兒來報到的。其中,不僅有勞教分子,連解除勞改的成員(理應成為公民),也擠到這裡來湊熱鬧。我手拿割葦的鐮刀,一個個地查閱牌上姓氏,這固然對我有所安慰,但接著就是一連串悲慟的問號:

我們的法律到哪裡逍遙去了?

我們一直標榜比「人道」更高的「社會主義人道」又到哪兒去睡大覺了?

那麼多「有名氏」,變成了「無名氏」,萬一有死者家屬來收殮屍骨,該怎麼對號入座呢?

就是家屬不來收殮屍骨,清明節時來上墳,該往哪座墳上拍土?該哭哪座墳頭呢?

找不到答案。

能有答案的就是:求生!千方百計地要活下去。不能倒下來,一旦倒下就要來與這些 「無名氏」為伍,過不上一個夏天,有名有姓的張三李四,也就變成無名野鬼。

這些活著的人,分明都害怕到這兒來,但到勞動歇息時,卻又都喜歡到這裡來轉悠。周圍蘆葦沙沙作響,成群的「葦扎子」(水鳥)喳喳地叫個不停。從這兒一直向南走,就是波光粼粼的金鐘河了。那兒有一片片灰的帆,它不知河畔埋著堆堆白骨,它在藍天和白雲之間,編織的是一個輕柔的夢。

至今,回憶起「586」來,還像是一場怕人的夢。當時,尚未泯滅良知的勞改幹部,也常常使出渾身解數來為本隊成員尋找補充熱能的食物。有一件事,使我永生難忘,那天早晨下著初雪,隊長讓我們集合出工,隊長特彆強調,希望爬得動走得動的浮腫號都要出去轉轉。浮腫號們面面相覷,不知葫蘆里賣的什麼葯,驚愕地觀望之際,見小隊長朱誠和徐恭瑾抬一口大鐵鍋排在隊列前頭,似乎意識到和「進口貨」有關係,便紛紛尾隨在隊尾,出了院門奔向田野。

原來劉隊長偶然發現有兩塊漏收的胡蘿蔔地,他叫我們到地里來吃一頓加餐。有人架鍋,有人燒火,有人用鐵耙和鐵杴,去挖剛剛上凍的胡蘿蔔地。那是少見的勞動場面,人人奮勇,個個爭先,身體好一點的干挖胡蘿蔔的活兒,那些浮腫號有的拾撿乾柴,有的當「火頭軍」。面對著一大鍋冒著熱氣的胡蘿蔔,囚號們忘記了天上飄飄飛的雪花,忘記了自己是在冬天的曠野上進食,有人竟然呼喊開了:「劉隊長萬歲!」「胡蘿蔔萬歲!」

由於這一發現,刺激了囚號們的聯想,有人拿鐵杴到界鄰的白薯地里試了幾下,居然挖出一塊漏挖的碗口大小的白薯。於是,人們瘋了般地湧向了白薯地。這塊地不同於胡蘿蔔地,漏挖的胡蘿蔔,能隱隱約約看見頭上枯萎的黃葉;漏挖的白薯都藏在地下,儘管連挖帶刨仍難見收穫。在這一點上我非常欽佩劉隊長的機智,他派人去喊豬棺,叫他們趕著豬來白薯地當雷達探測儀,凡是豬用鼻子往下拱的地方,裡邊一定有白薯。遇到這一情況,囚號們把豬一腳踢開,順勢來往下挖,就可以挖到白薯(在中篇小說《風淚眼》中,對這一絕妙的細節,我進行了移花接木)。

這位想出轟豬來當探測儀的劉隊長,名字我已經忘記了,但是難忘他在困難年代中對囚號施行的仁政。一個分場里有幾個中隊,還沒見過像他這樣的一位以誠待人的隊長,他積極想各種辦法減少浮腫號,使盡渾身解數增加飢漢們的熱能。可想而知,在饑荒席捲全國的年代,這種努力的成果微乎其微,但其人道精神則是我難以忘卻的。

之所以印象如此深邃,劉隊長(包括綽號「姚菩薩」的指導員)對我個人也曾給予人道的待遇。那是在夏天的一個早晨,我站在隊列中等待出工,這位劉隊長突然把我喊出了隊列,問我:

「你想去看看你親人嗎?」

我愣了半天,才回答出來:「想。」

「我早就覺察出來了。」他說。

「我沒有對人說起過。」

「這還用說?」他咧嘴笑了,「都是人么,以心度心就能猜到。」

說著,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介紹信遞給我,同時叮囑我說:「姚指導員給她們女隊打過電話了,她們隊同意你去看看她。」

我喜出望外,保證說:「隊長放心,我下午就趕回來!」

他笑笑說:「用不著當天就趕回來,你在那兒可以過一夜。七月七還有個『天河配』,你跟你愛人好好聚一下吧!」

我整整襤樓的衣衫剛要啟程,他又從背後叫住了我,遞給我一把雨傘:「天不保險,帶上它。」

從西荒地「583」分場到東區的女號駐地葡萄園,大約有二十多華里的路程。剛行至大堤下的農道上,大雨就滂沱而落,那把傘只能遮住上身,而褲子淋得濕透。加上清河農場為粘性土質,粘泥很快就沾掉了我的鞋。我索性把鞋扒下來,夾在腋下。儘管這樣,我還沒走出一半路程,跌跌滑滑的渾身已摔成泥猴了。

只有一件東西沒有沾上濕泥,那就是行前我領到的三個大米面窩窩頭。我必須把它保護好,我想和妻子會見時與她同吃。離開土城前,家裡轉來她寄往家中的一封信,信上說她身患浮腫,沒有力氣出工,不能出工的病號定量21斤,其飢餓程度可想而知。那麼,這三個大米面窩窩頭,就算是受難丈夫向受難妻子饋贈的禮物吧!

大雨連哭帶嚎,「西荒地」的農道上看不見一個行者的身影。

我的心緒十分複雜:時隔近一年的光景,我不知道她身體浮腫到了什麼程度。見面該怎麼說第一句話?她性格比我堅強,一定不會掉淚;而我則難以保證這一點,因為此時此刻我的酸楚淚水已經與雨水同流了……二十多華里的路,走了五六個小時,走出,『西荒地」踏上了沙石公路時,雨停了。我到一個水溝旁洗凈腳板上的污泥,蹬上那雙解放牌矮幫綠球鞋,按著路人指點的方向,直奔女號的駐地。關於那兒的環境,事隔二十幾年記憶已經模糊了,外邊似乎有木欄狀的圍牆,在大門口的大值班是個年輕的姑娘,可能這兒絕少出現男性之故,當我出現在門口時,她覺得有些驚奇。

「你……」

我沒說來看張滬,先遞給她那封介紹信。她看完信彷彿明白了我的來意,對我說:「你先進來,我去稟報隊長。」

「她在嗎?」我追問了一句。

她知道了這個「她」的含義是誰,點點頭說:「下雨天,沒出工,正在學習呢!」

片刻之後,一個身材五大三粗的女隊長走出院子,她的背後跟著我妻子張滬。她比一年前更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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