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勞改隊紀事(2)-從「土城」押往茶淀(上)

直到初秋時節、我們才得以離開土城,奔往茶淀農場(勞改單位內部稱它為「清河農場」)。仍然和去塞外營門鐵礦那樣,列車一分為二,前幾節車廂坐的是公民,後幾節車廂拉的是囚犯。

跟去營門不同的是,我妻子張滬就在這塊土地上改造,命運也把我拋向這兒來了,這多少帶給我一點幻想的快意。列車過了天津以東的軍糧城、塘沽,鐵路沿線開始荒蕪起來。目光所及之處,除了鹽鹼灘外,到處是茅草和蘆葦塘。

這掛列車由於拉了我們這些特殊公民,車尾顯得超長,以致我們到站下車時,沒有站台可踩,路基是個斜坡,站立不穩的就要滾到坡下。腿腳不十分靈活的肖乃信,行李就是和他一塊打著滾兒下來的,他站起來拍拍塵土,看看周圍崗哨林立,不但有機槍,還有馬隊巡邏,便又耍開了半瘋。他把行李往肩上一扛,笑嘻嘻地向崗哨及馬背上的士兵大聲吆喝「儀式可太隆重了,謝謝列隊歡迎!」

戰士沒有理睬他,帶隊的隊長卻訓斥他:

「你這老反革命,不老實銬起你來!」

押送囚犯的勞改幹部,衣里總是要裝著幾副「鐲子」的,在這漫荒野地里下車,手銬對囚犯起著威懾作用,行車途中,前節車廂中有個扒竊犯想跳車逃之夭夭,就「咔嚓」一聲被戴上了「鐵鐲」,然後以他作典型,到各個車廂去作示範。待到從火車轉乘大卡車時,三個武警表演裝車絕技,一人抓住帶銬人的後衣領,另一人抓住他的雙腳,像往車上扔一麻袋糧食似的,在下邊悠了幾下,便狠命往車廂板上一扔;這時第三個武警,趁勢向上一托,那個逃號就被擲到了卡車上,身體撞擊車身發出「嗵」的一聲巨響。

這兒是方圓幾十里地的一個勞改農場,裡邊關押著萬名左右的各種類型的囚犯,是北京市的最大勞改點之一。解放前這兒曾是海盜出沒的地方,解放後犯人在這兒開始了勞役性的屯墾,到了我們去這兒服勞役的1961年,裡邊已是崗樓和鐵絲網交錯,稻田、葡萄園和茅草、野蒿相織的勞改「聖地」了。

「聖地」二字是我們用的形容詞。一是形容其大,二是形容其自然環境。這兒遍地長著鐵杆蘆葦,特別是被稱之為「西荒地」的西半球,只見蘆葦不見樹,只見鹼蒿不見土,是個混沌待開的自然世界。要是單從空氣新鮮這一點來說,這兒理應屬於第一流的休養聖地。東半球由於囚犯開發較早,到1961年已初具小小市鎮的規模,有一個造紙廠,有一座大葡萄園,葡萄園中矗立著一座白色的二層樓房(人稱「小白樓」),裡邊住著總場的政治委員,往西走不遠還有一所公安醫院,這醫院是為勞改幹部和囚犯而開設的。總場場部下設一個犯人劇團,梅葆玖、葉盛長、趙慧絹等名角,都曾是這個犯人劇團中的成員。著名古典文學教授文懷沙、作家孔厥也都在這東半球上服過役。

西荒地則是以阿拉伯數字排列的:有581分場、582分場、583分場、584分場、585分場和586墓地(著名美學家呂熒就埋在「586」的亂墳崗子中,本書第二部《折夢「桃花源」》中有所記述)。「581」到「585」一律是單一模式建築:幾排紅磚房,中間有一廣場。周圍挖有積滿污水的壕溝,壕溝旁編織著鐵絲網,以示楚河漢界。「586」沒有壕溝,死了的「大勞改」和「二勞改」在那兒獲得了自由,離地不足二尺高的小土丘前有一個個小木牌或豎起一塊紅磚,上邊寫著死者的姓名。

我實在無法估計大躍進後的饑荒,在這個偌大勞改農場究竟投下多麼濃厚的陰影。我最初的落腳點是「西荒地」的「583」,卡車剛剛開進壕溝包圍的院門,就看見衣衫襤樓的老號,在壕溝旁的垃圾山上扒拉著東西吃,他們抓起爛菜幫子和秫秸稈兒,在身上擦擦就往嘴裡送。他們對這些新號的來臨,顯得司空見慣毫無興趣,頭也不抬地像公雞刨食一般,在散發著臭氣的雜物堆上扒來扒去。

這個鏡頭對我刺激非常之大,使我至今對這一場面的記憶仍清晰如初。難怪營門鐵礦那些老號談起去農場,懼之如臨虎口呢!按說這兒是生產糧食的地方,理應吃飽肚子,恰好相反,奔波了一天的我們,晚上領到的「進口貨」是兩個鴨蛋般大小的「紅色窩頭」,它不是紅高粱面捏成的,而是白薯面捏成的。吃第一口很甜,吃第二口比高粱面窩頭爽口,吃第三口覺得順食管往下咽很滑溜,吃第四口時一個小窩窩頭就光了。兩個小窩頭下了肚子如同沒吃一般,在營門鐵礦不知飢餓滋味的我,頭一天就受到了飢餓的威脅。我端起搪瓷缸子喝菜湯,裡邊有幾條像蚯蚓一樣的麻繩菜,喝到最後缸子底部沉澱下一層厚厚的泥垢,我只好潑掉了它。

幾個老右重新回歸到五毒混雜的隊伍當中,徐恭瑾和我分在一個組。肖乃信和我分開了,但還在一個中隊。領隊出工的兩個小隊長皆為在這兒改造了兩年多的右派,一個叫朱誠,另一個叫徐洲。朱誠原是北京市某小學的小學教師,人長得魁梧漂亮;徐洲原是北京丰台區某中學的音樂教師,人很溫良恭謙。掌管我們的勞改隊長姓劉,部隊轉業軍人,共和國之初曾經入過朝;教導員姓姚,老號們偷偷叫他「姚菩薩」,從綽號中可見他對勞改分子並無惡跡。但這些幹部都不足以改變我們的處境,劉隊長說的一句口頭禪是:「我相信黨處理你們是正確的(先給自己支撐起保護傘),就是有處理不當或個別冤枉的案例,你也要在這兒老老實實地勞動改造。這兒是執行單位,誰鬧事懲處誰,准消極混泡收拾誰!」話雖說得過於粗魯一點,實際上就是那麼一回子事。

我們隊屬於大田隊,乾的是挖溝開渠一類的活兒,間或也到田野里收割稻子或砍高粱。到這兒不幾天,就聽見一件這樣的事兒:有兩個萊園隊新號,偷拿黃瓜帶回宿舍的手段令人心顫,甲和乙各把一條拉秧的黃瓜,塞進對方的肛門裡去,以躲避回宿舍時的檢查,偷拿手段如此下流,但還有能識破這種下流手段的崗哨(此工作由改造中的「積極分子」承擔),這兩個人被脫下褲子,從肛門中各被拽出來一條黃瓜。乍聽到這條新聞時,我不相信它是真的,後被萊園隊的一個老右證實——他親眼目睹了這個悲涼場面。

「黃瓜事件」典型地反映了當時勞改農場的飢餓程度。說起來也很好笑,我和杜高(「二流堂」吳祖光小集團成員)所以能在農場里螻蟻般的人叢中相見,也是飢餓當了我們的引線。一天黃昏收工後,我照例拿著我的飯碗和搪瓷缸子去打飯,當我從那扇小窗口拿到兩個白薯面窩窩頭和一碗菜湯,匆匆往宿舍走時,發現了一個面孔消瘦的年輕人,一邊跑著一邊往嘴裡填塞著窩窩頭,一個長著螳螂腿的人,在後面邊追邊喊:「喂!你站住——」

「嘿!他搶走了我的窩頭了!」

「大夥截住他。」

我頓時明白了。前頭的那個年輕號,是搶了後邊那瘦漢子的晚餐。雖然這兒賊多如牛毛,但在飢餓年代搶吃別人那口飯,仍然是眾矢之的。於是有人奔了過去,我也不由自主地隨著大夥朝那搶食人走去。待等那瘦漢子和眾人趕到「小強盜」身邊時,他已經把兩個白薯面小窩頭都填進了肚子,並可憐巴巴他說:「我得了浮腫!等腫到肚臍眼,我這條小命就交代了!我得活下去呀!我實在餓得受不了啦!你們願意打就打,願意扇我耳光就扇我耳光吧!反正早晚我得死!」

真有幾個年輕號上去揍他!可這瘦漢子長嘆了兩口氣,把年輕號給攔了:「算了!算了!我餓一頓認了。就是打死他,他也吐不出窩窩頭來了!」

我突然發現這個又黑又瘦的漢子很面熟,片刻的回憶之後,我喊出了他的名字:杜高。他也認出了我,彼此都十分尷尬。昔日在北京文壇上的青年作家和青藝的劇作家,居然在這裡見面了,那搶食的浮腫號當了引見的紅娘。荒唐?是夠荒唐的,怪誕?這見面的場景就是一幕時代的怪誕戲劇。一個瘦弱的書生沒有保衛那一口食的本領,被人嘴邊奪食之後,還去阻攔別人不要毆打那個搶食的人,這可能是知識分子區別於其同類所特有的悲哀吧!

人群散了,我倆才開始敘舊。得知杜高在1958年就發配到興凱湖農場去了。中蘇關係惡化的大背景,使得興凱湖凡屬右字型大小的,像候鳥南飛一樣,離開了那冰鋪雪蓋的世界。到清河農場之後,老右就化整為零,分散在了東、西兩個半球的各個勞改分場。其中文藝界的人士不少,我能記下的名字有:中央美院的汪志傑,中央工藝美院的何雁嗚,北京電影製片廠的導演巴鴻,中國青年藝術劇院的汪明。著名女歌唱家張權的愛人、男高音兼指揮莫桂新,本來也應隨候鳥南飛的,但是在興凱湖極端艱苦的條件下,他死在那塊苦難的土地上了,葬身的亂墳崗叫太陽崗,多麼輝煌而美好的諷刺,囚徒死後才能得到太陽的照耀,真是個絕妙名字。那兒臨湖風光十分秀麗,小小土丘一字排開,上邊插著一塊塊小木牌:勞教分子×××之墓。後來乾脆用紅磚代替了木牌,紅磚上用白粉筆書寫上死者的姓名,一場大雨浸過,粉筆筆跡消失,那死鬼就成了無名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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