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反右回憶錄(2)-混沌之初到「第十三名」

《北京日報》首當其衝揪出來的右派分子不是我,是漫畫家李濱聲、小品文家楊凡(即劉波泳,他在鳴放期間發表了雜文《灶王爺的小本子》,曾納入《掃帚集》出版)。美術組只有女畫家陳今言逃脫,其他幾個畫家:王復羊、駱拓、鄭熹、李濱聲皆戴上了右帽。農村組裡記者丁紫、編輯徐鍾師和我全軍覆沒,一律成了資產階級右派分子。

出人意料的事情,是我妻子張滬也被劃為右派分子。鳴放初期,她曾轉達過岳丈對我的忠告,她一沒有寫小說,二沒有寫雜文,三沒有報道過「煽風點火」的文章,四沒有向黨提出什麼尖銳的意見。但她也劃為右派,而且定案在我之前。在我印象里,她對鳴放並不熱心,她是跑高校的記者,白天匆匆忙忙去西郊採訪各大院校,晚上歸家照顧沒滿周歲的兒子。稍有閑暇,就打開那部被她翻爛了的《紅樓夢》。她酷愛《紅樓夢》,常常背誦幾句 「夢」中詩句,並向我講述這部書的深厚藝術功力——因為我在年輕時不喜歡讀這部書。

也真是該著。那天,她去高校採訪歸來,穿過麻線衚衕回報社時,一輛小卧車從她身旁風馳而過,輪下揚起滾滾黃塵(當時北京的許多條衚衕,還沒有鋪柏油),使得她無法逃避黃塵洗面之災。回到報社文教組後,就仿照陶行知先生1929年的一首舊詩,在小黑板上謅下了這麼幾句:「大老倌坐小汽車,小老倌坐大汽車,沒車坐的——吃灰……」

這幾句歪詩,充其量不過是宣洩她對黃塵洗面的不滿,儘管其中摻雜了少許黑色幽默和反差度很大的對比,並無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含義在內。但是這幾句歪詩成了導火線,有人揭發張滬在黨內曾提出過「五一節搞大規模的遊行實屬勞民傷財」之類的意見,這些意見和黨外右派分子互相呼應。牛唇不對馬嘴的荒誕分析,居然成了法律,她很快被確定成右派分子。她十足年齡16歲時,就參加了上海地下黨,在國民黨瘋狂大逮捕、大屠殺時,她曾經奉地下黨之命,參加學生「反繳費運動」,被國民黨抓獲後,國民黨特務看她個頭太小,實在不像個共黨分子,便脆脆地賞了她一記耳光,把她轟出特刑廳。地下黨為了保護她,把她送往了蘇北解放區。這場災難使她很傷心,但她外表又極其冷靜,她照常挺胸走路,沒有其他右派分子身背十字架的負罪之感,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她去廁所,在馬桶上仍然翻著《紅樓夢》,這一鏡頭被那位美術組裡惟一逃脫右派厄運的女畫家看在眼裡,在大樓樓道里畫了她一幅漫畫,把她畫成一隻長著長長尾巴的狼,說她是死不認罪的右派。這下,可激怒了她,她氣憤地對我說:「我接受說理批判,可不接受這樣的侮辱,我要叫她把這張大字報撕了去。」

我生性懦弱,在風浪面前更為膽怯,規勸她說:「吞下這口氣吧!這是政治運動!」

「她為什麼要侮辱我的人格?」

「也許是怕把她也划進右派圈子,這是可以理解的。」我說,「這種心理狀態,和右派一樣可憐!」

「不是可憐,是可卑!」她高聲喊著。

她這種嫉惡如仇的性格,使她在漫長的改造歲月中吃了不少虧,這是後話。但在當時,我還沒有被定成右派,權衡利弊關係,她還是吞下了這口氣。但她屢屢向我表示,要把侮辱過她的人,記上一輩子!

我沒有她的傲骨,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日子裡,我只希望像一隻被人遺忘了的土撥鼠那樣,在幽暗的洞穴里躲過這場雷暴。但幻想終究取代不了現實,文藝界的泰斗們首先被報刊點名了:艾青、丁玲、馮雪峰、鍾惦棐、江豐……接著,北國的神童作家劉紹棠以及南京 「探索者」成員方之、陸文夫、高曉聲等被點名示眾。雖然報紙上尚未直呼他們為右派分子,但在批判文章中,無一例外地去掉了「同志」的稱呼。按照50年代的階級分析法,龐雜紛亂的大千世界只有革命和反革命兩大營壘,「同志」二字是革命者神聖的標誌,取締了 「同志」稱呼,當然就意味著是敵對分子了——對此,我感到不寒而慄。

文壇皆知,我和劉紹棠是孫犁的得意門生,又是性格相異但親密無間的文友,真是在劫難逃了。一天,領導報社反右鬥爭的五人小組成員之一、總編輯周遊同志,約我去辦公室談話。我以為給我背上黑十字架,打入另冊的時候到了,因而心跳得如同擊鼓,遲疑著不想去推總編輯的房門。

門開了。他嚴肅地坐在一張棕色的大寫字檯後面,面色冷峻地對我說:「你最近怎麼樣?」

這句話問得很籠統,但我知道他所要問的是什麼,便回答說:「我正在考慮自己發表過的東西,是不是有……」

「應該這麼做。」他似乎在肯定我的想法,但是臉上並無讚許的表情,「盡量避免摔大跤子!」

是暗示?還是打招呼?我不禁暗自盤算起來。周遊原是延安魯藝的學員,打得一手好橋牌。他很愛才,我被從郊區青龍橋小學調到報社,據說就是因為他讀了我發表在《文藝周刊》上的一篇小說,而打通了市教育局的關卡,讓我來當編輯、記者的。1956年我寫長篇小說《南河春曉》時,是他批准的創作假;該年年底,我請求去北大荒深入生活,也是他破例地為我開的綠燈。當我請求當專業作家的報告遞到他案頭上時,他找我談話說:「你年紀太輕,經受的鍛煉還太少;專業創作的要求我支持,但是行政關係還留在報社吧!」因此,我成了惟一一個身在報社卻以文學創作為業的編輯、記者。既是報社寵兒,又是同輩人妒嫉的對象。我很敬重這位前輩,常常越級找他去聊天,那時他談笑風生,完全是一個寬厚長者。但此時他坐在寫字檯後面,卻冷若冰霜。

「我一定好好檢查自己的文藝思想。」我說。

「對。完全對!」他再次表示讚許,但依然蹙鎖雙眉。

「還有事嗎?周遊同志!」

「現在我通知你一件事。」

我覺得上絞刑架的時刻到了,我等待命運的宣判。

「你暫時離開報社,到京郊農村參加『社教工作』去吧!馬上就走!」

我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此時反右鬥爭已開展得如火如荼,每個單位都在揪右派,挖右派,而周遊居然叫我到農村去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實屬非常之舉。回到家來,我向妻子詳述談話內容,她說:

「這是有意保護你過關!」

「出於愛才?」

「可能吧!你是他調來的。」她分析著,「再說,咱們這個四口之家,已經有我這個戴上右派帽子的人了,他們或許不忍心再給你戴上這頂鐵帽子!」

「阿彌陀怫——」我暗自慶幸我身後有個保護神。

「但也未必能保護得了你。」她說,「他只是『五人領導小組』中的五分之一,其餘那五分之四,還是個問號呢!」

不管怎麼說,我在困境中看見了一線生機。第二天凌晨,我整理好行囊,乘公共汽車去東郊高碑店鄉「社教工作組」報到。我被分配和東城區婦聯一個同志到農業社所屬的各個生產隊去調查。我拚命地工作,與其說是為了積極表現,還不如說是以繁忙的工作壓抑內心的忐忑不安的情緒更為準確。我最怕黑夜的寂靜,躺在床上總是久久不能入睡,就連水塘里的陣陣蛙鳴,都能使我聯想起批鬥右派時的激昂口號聲。還好,睡在同一頂屋檐下的同志,都因白天的奔忙而匆匆入夢,並沒發現我這個輾轉反側的失眠者。倒是和我一起工作的那位婦聯同志,對我白天連打哈欠表示不解。

「喂!夜裡幹什麼去了?」她單純、開朗、活潑,對於我這個瀕於右派泥沼人的心情,毫無所知,「你聽早晨的新聞廣播了嗎?又揪出好幾個文藝界大名鼎鼎的人物,其中有吳祖光,叫什麼『二流堂』小集團。」

我苦笑著應聲:「是嗎?」

「你怎麼不關心重大的階級鬥爭?這是關係到子孫後代的大事!」她以戲謔的形式,向我袒露著一個女青年的心聲。

「只要聽不見我的名字就行。」我回答了她的真誠。

「不會。來工作組的都是機關里的左派同志,你要是個右派,領導不會派你來搞社教。」她充滿信任地對我說,「不過,你們文藝界確實是右派的老窩,有個叫劉紹棠的膽敢反對《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真是狗膽包天!」

哪壺不開她提哪壺,使我在尋求安寧中,失去心靈的安寧。其實,這並不是她的過失,一個剛剛走出校門的女學生,生活在她眼裡永遠是藍天。她似乎沒接觸過農村,對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感到新鮮,因而在路上常常跳蹦著,唱起50年代青年們喜歡唱的歌:

我騎著馬兒過草原,

青青的河水藍藍的天……

這支歌使我格外惆悵和茫然。據我所知,這首歌的詞作者馬寒冰同志,在鳴放乍起之時,曾與陳其通等四人,聯名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一篇捍衛文藝路線的文章,結果受到毛主席嚴厲的批評,指出文章是「左」傾,不利於鳴放,馬寒冰承受不住壓力而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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