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共逐鹿 第三百三十五章 袞袞諸公,滾滾黃沙(一)

今日太安城養神殿在啟用以來,迎來一場人數最多的小朝會。

中書令齊陽龍,中書省侍郎趙右齡,門下省左僕射桓溫,左散騎常侍陳望,吏部尚書殷茂春,兵部尚書兼征南大將軍吳重軒,武英殿大學士溫守仁,洞淵閣大學士嚴傑溪,常山郡王趙陽,燕國公高適之,淮陽侯宋道寧,兵部侍郎唐鐵霜,禮部侍郎晉蘭亭等人,這些手持朝柄的京官都是這間屋子的熟面孔。

而調入京城領平南將軍銜的原青州將軍洪靈樞,現任兩淮道節度使蔡楠、經略使韓林,一同前往薊州負責北部邊防軍務的盧升象和許拱等人,則是相對陌生的面孔。

濟濟一堂,文武璀璨。

那位離陽年輕皇帝趙篆在退朝後換上了一身便服,出自江南織造局,連經斷緯,工藝極佳,雖然不比朝服吉服那般煌煌威嚴,可自有幾分江南獨有韻味。

中原亂象橫生,燕敕王趙炳起兵造反,離開南疆轄境的十數萬精銳勢如破竹,連過四州之地,所向披靡,幾乎毫無阻滯地北渡廣陵江,在舊西楚京城與離陽朝廷南北對峙,春雪樓變故更是讓朝廷原本在廣陵道的縝密收官付諸東流,不但廣陵道名義上的兩位文武領袖官員淪為階下囚,更重要的是一大群離陽功勛武將和西楚姜室降臣都被控制起來,這直接導致趙炳幾乎兵不血刃地全盤接管了廣陵道,吳重軒盧升象閻震春這撥名將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大好形勢,為他人作嫁衣裳,廣陵道重新糜爛不堪,甚至可以說一夜之間,燕敕王趙炳便幾乎是坐擁半壁江山。

只不過年輕皇帝在武英殿早朝也好,現在的養神殿小朝會也罷,並無離陽官場想像中的氣急敗壞,非但氣定神閑,甚至竭力掩飾之下,依舊流露出幾分躍躍欲試的模樣,顯然這位年紀輕輕的文人皇帝,骨子裡到底還是流淌著趙室歷代君主的英武血液。此時趙家天子手裡有一份出自反賊的昭告天下書,內容大逆不道,曆數他這位離陽新君登基後的種種失德罪狀,任人唯親、獎罰不公、重用佞臣、傾軋趙室在內,總計十樁大罪,年輕皇帝輕輕放下詔書,抬起頭微笑道:「據說這份東西是那位宋閥嫡長孫的手筆?」

北徐南宋,南宋即宋閥子弟宋玉樹,文采斐然,哪怕在太安城官場也早有耳聞。

曾經親口稱讚過宋玉樹的坦坦翁,瞥了眼養神殿內那塊「中正平和」匾額,然後開口笑道:「這小子落在趙炳那種匹夫手裡,也就只能寫這種充滿戾氣的文章了,可惜了一塊璞玉,若是在我離陽翰林院或是新設六座館閣任職,定能寫出流芳百世的篇章,既能經世濟民功在本朝,又能在文壇穩居一席之地,絕不至於如此蒙塵,跑去做個貨真價實的刀筆吏。」

年輕皇帝點了點頭,「是有些可惜,前不久朕還答應嚴侍值,一定要為他引薦這棵生於江南士林的宋家玉樹,估計要拖上一拖了。」

天子嘴裡的嚴侍值,屋內諸公心知肚明,當然是那位翰林院新貴嚴池集,如今翰林院在尚書省六部新近建造六所值房,大小黃門郎分班入值,以防被視為身處儲相之地的這些離陽最清貴官員,流於清談,而嚴池集暫時統領六房事務,雖無本官頭銜,但是進階之路已經十分明顯,比起在官場上先行一步進入六部衙門任職的一甲三名,李吉甫、高亭樹、吳從先三人,嚴池集已經有些後發制人的跡象。而年輕天子的隻言片語,又透露出太多值得咀嚼的東西,除了明面上表現出來對小舅子嚴池集毫不遮掩的親昵,廣陵道宋家的命運似乎也在此刻被敲定了,既然只是「拖上一拖」,那麼先投靠姜室餘孽又依附叛亂藩王的宋家,由於擁有宋玉樹這位簡在帝心的年輕俊彥,在平叛之後,依舊能夠逃過一劫,在離陽官場的上升通道並不會就此阻塞斷絕,相信今日小朝會過後,遠在千里之外的宋家一定可以很快聽聞這番起於宮廷的雷雨聲,多半會因此如釋重負。

年輕皇帝望向位置靠後的兵部侍郎唐鐵霜,溫和問道:「唐鐵霜,大柱國何時從遼東動身入京,兵部可有確切消息?」

唐鐵霜帶著幾分惶恐不安,小心翼翼回答道:「微臣只知大柱國回覆兵部兩遼邊事緊急,北莽東線主帥王遂近期動靜頗大,蠢蠢欲動,似有大動兵戈之心,大柱國必須布置妥當方可啟程。」

年輕皇帝嗯了一聲,安慰道:「命兵部高亭樹擬文,告知大柱國不用匆忙南下,兩遼邊務向來是我朝頭等大事,不可因小失大。」

唐鐵霜沉聲領命,心思反而愈發沉重。皇帝陛下越是和顏悅色,他這個腦門上貼著顧黨兩個大字的兵部侍郎,越是心裡沒底。

如今太安城官場流傳一個說法,叫做「顧劍棠之後兵部無氣運」,說的就是顧劍棠之後主持兵部衙門的大人物們,幾乎就沒有誰的仕途一帆風順,尚書盧白頡先是平調廣陵道,然後在春雪樓成了燕敕王的俘虜,侍郎許拱先是被「發配」遼東,名義上是替天子巡守北關,事實上無疑是被排斥在了京城官場尤其是朝堂中樞之外,盧升象當初以侍郎身份兼領南征主帥,結果從頭到尾戰功寥寥,如果不是後期「擅自出兵」才總算見過幾眼硝煙,恐怕就要淪為天下人的笑柄。至於顧劍棠和盧白頡兩位尚書之間的陳芝豹,封王就藩西蜀,原本還算恩寵無雙,結果到頭來莫名其妙跟著南疆趙炳一起造反,終究算不得什麼好結果。

京城居不易,京官當不易,誠不欺我。

唐鐵霜有意無意看了眼站在稍稍靠前位置上的蔡楠,百感交集,上次韋棟董工黃等顧大將軍舊部進京,不歡而散,這次蔡楠進京乾脆就沒有拜訪唐鐵霜的意思,待在兩淮道設在京城的面帘子驛站深居簡出。

年輕皇帝轉頭笑望向禮部尚書司馬朴華,祥符三年禮部在尚書省抬階至與吏兵兩部持平,要高出刑戶工三部,司馬朴華自然而然享受到了盧道林、元虢兩位前尚書的許多妙處,當今天子被中原看做文人皇帝並非無的放矢,雖然未必輕視武臣,但重視文官顯而易見,翰林院的遷址和禮部衙門的抬高都是明證。年輕皇帝看著這位禮部大員,語重心長道:「明年開春就要舉行會試,禮部責無旁貸,正副總裁官人選可有定論?此次春闈規模擴大不少,士子人數空前之多,司馬尚書還需儘早給出一份詳細章程,除了朕會親自過目,禮部不妨把章程一併交予坦坦翁、殷尚書這些主持春闈多次的前輩。」

大概是離陽曆任禮部尚書里最沒有清望的老人誠惶誠恐道:「陛下,三年一屆的春闈會試,事關我朝文脈綿延,微臣雖在禮部多年,卻從無主持春闈的經驗,況且微臣若論經驗,自認遠比不得坦坦翁與殷尚書熟稔春闈運作,論學識,更比不得中書令大人與溫大學士,若論能力,也比不得陳少保嚴侍值這些風華正茂的年輕俊彥。陛下,微臣不知如何與禮部同僚選定正副總裁官,並非我離陽人才,而是恰如小屋門口懸掛一張大珠簾,琳琅滿目,委實令人目不暇接,不知如何揀選啊,故而微臣斗膽肯定陛下親自欽定春闈人選!」

坦坦翁聽著身後禮部尚書大人的肺腑之言,忍不住扭頭望去,伸出一根大拇指。

這個馬屁,可是一下子吹捧了好些人。

司馬朴華面對坦坦翁的手勢,笑意微憨,眼神真誠,無懈可擊。

年輕皇帝攏了攏袖口,微微笑道:「春闈人選一事,朕不畫蛇添足,仍是由你們禮部裁定,實在頭疼的話,司馬尚書回去後多與中書令坦坦翁交流。不過在朕看來,此次會試主考官需要德高望重之外,具體負責分房閱卷的人選,倒是可以破格一次,未必講究資歷,禮部,翰林院,國子監,都可以分別揀選幾個年輕人擔任。」

滿臉心悅誠服的司馬朴華趕緊躬身道:「陛下英明!」

年輕皇帝偏轉視線,好不容易才找到與這座小朝會略顯格格不入的洪靈樞,畢竟是剛剛從地方上入京的官員,洪靈樞自身又是青黨領袖之一,青黨在永徽年間多有起伏,尤其是在上柱國陸費墀選擇與北涼徐家聯姻之後,陸家舉族遷往西北,導致整個青州系京官人人自危,好在前不久「老侍郎」溫太乙得以外任高升為靖安道經略使,這才稍稍人心安定,只不過洪靈樞初次入京,在卧虎藏龍的京城官場多有水土不服,也難免面容鬱郁。年輕皇帝嗓音愈發柔和,緩緩道:「洪將軍在太安城的宅子可曾修繕完畢?」

原本以為自己只是充當陪太子讀書角色的洪靈樞受寵若驚道:「回稟陛下,兵部和戶部吏一起幫忙安排的宅子極好,根本不用微臣稍作更改,隨同入京的家眷都讚不絕口。皇恩浩蕩,微臣感激涕零!」

年輕皇帝笑道:「這件事情上,唐侍郎是花了大心思的,洪將軍要謝就謝他。」

洪靈樞聞言立即對身邊的唐鐵霜抱拳致謝,後者僅是抱拳還禮,並無客氣言語。

洪靈樞心中自有一番深沉思量,他這次擢升入京成為平字頭武將之一,得以手握實權,並非沒有人眼紅,因為離陽武臣尤其是京城官場的進身之階,極為有限,就兩條路子,一條是在兵部攀爬,務虛,一條是從京畿之地的都尉校尉做起,步步為營,前者相對簡單迅捷,但是侍郎前後是個大瓶頸,後者講求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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