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共逐鹿 第二百四十二章 噤若寒蟬(五)

國子監前,前不久樹起十數塊新碑,篆刻有出自翰林院新近黃門郎們手抄的儒家經籍,供天下士子讀書人觀摩校對,京城為之轟動,不說文官,便是那些不通文墨的老牌宗室勛貴,也是接踵而至,以示「崇文」。

兩名中年儒士先後乘坐馬車到達國子監牌坊附近,大概是烈日當空的緣故,來此抄寫經書的學子並不算多,只不過等到兩人擠到一塊石碑前,仍是足足等待了小半個時辰,兩人相視一笑。碑下蹲著個身前擺放有小案幾的年輕人,衣衫寒酸,也不知是從地方上慕名而來的外地書生,還是在科舉落榜後留京等待下一場禮部春闈的落魄士子,想來案几上那套文房四寶耗去他不少盤纏。其中一位中年儒士頗有興緻地彎腰望去,欣賞年輕書生的伏案奮筆疾書,年輕人每次蘸墨極少,落筆極快,估計是以此來省錢,只是勾畫依舊一絲不苟,很漂亮的一手正楷。

那彎腰儒士微微點頭,同伴儒士則沒有看碑也沒有看人,伸手遮在額前,望向遠方的天空。

年輕書生心無旁騖,偶爾擱筆揉一揉手腕,從不抬頭,也就沒有發現身側的兩名前輩讀書人,不過就算年輕人認真打量,也認不出兩人的身份。

低頭凝視了許久,那位腰懸一塊羊脂玉佩的儒士終於直起腰,輕輕挪步,走到年輕人身後,有意無意為衣衫清洗泛白的貧寒士子擋住了那份烈日曝晒,然後輕聲問道:「謝先生,都來了?」

被稱為謝先生的男人語不驚人死不休,點頭道:「來是都來了,不過真正站在徐鳳年那邊的,不多,徐偃兵之外,也就白衣洛陽和那朱袍女子。鄧太阿,只是想趁著曹長卿自取其死前,意思意思,雙方肯定點到即止。至於曹長卿這趟入京,大概是想跟徐鳳年說幾句遺言吧,否則以曹長卿以往的脾氣,哪裡會悄悄入京,故而這次恭請衍聖公來此,是陛下多此一舉了。有吳見和柴青山出手阻攔,加上姚晉韓三位趙勾,即便徐鳳年鐵了心要行悖逆之舉,也很難。再者徐鳳年這次擅自入京,是沖著漕運開禁來的,其實太安城沒必要一驚一乍,一張桌子兩張凳就能聊完的事情。」

站在年輕士子身後的儒士平靜道:「似乎謝先生說漏了蜀王殿下。」

謝先生微笑道:「與衍聖公,謝某懶得打馬虎眼。」

當代衍聖公眉宇間布滿陰霾,似乎有些怒氣,穩了穩心緒,沉聲道:「謝先生就這麼希望北涼和朝廷玉石俱焚,以便先生輔佐的蜀王火中取栗?」

在那幅陸地朝仙圖上高居榜首的謝觀應一笑置之,收起手掌,轉頭看了眼這位憂國且憂民的衍聖公,「有忠心耿耿顧劍棠手握數十萬兩遼精銳,又有趙炳的南疆大軍虎視眈眈,哪裡輪得到蜀王趁火打劫?」

好像知道徹底惹惱一個衍聖公並不是什麼好事,謝觀應不再出言挑釁,嘆了口氣道:「實不相瞞,蜀王從廣陵道北上進京,我是不答應的。進了京城這是非之地,假設徐鳳年瘋了要大開殺戒,那你陳芝豹是護駕還是不護駕?袖手旁觀,事後傳出去天下寒心,出手阻擋,也沒任何好處,連兵部尚書都早早當過了,如今又是蜀王,就算拿到一個不會增加一兵一卒的大柱國頭銜,並無裨益。這個時候,盧升象唐鐵霜之流可以強出頭,陳芝豹顧劍棠燕敕王這三位,是蟬是螳螂還是黃雀,僅在一線之隔,顯而易見,誰耐心更好,誰獲利更多。」

衍聖公眉頭緊皺。

謝觀應輕聲笑道:「自大秦亡國以後,天下跟誰姓,只有兩種人不上心,第一種是反正只能聽天由命的老百姓,第二種,就是衍聖公府內姓張的,翻天覆地了,衍聖公還是衍聖公。龍虎山的下場如何,衍聖公沒有看到?那棵天人賜下的謫仙蓮,如今沒剩下幾朵紫金蓮花了。」

衍聖公由衷感慨道:「興亡交替是大勢所趨,但是在興亡之間,我希望能夠少死人,尤其是少死一些讀書種子。」

謝觀應略帶譏諷道:「所以才去廣陵江上見曹長卿?又如何了?曹官子聽衍聖公的了嗎?衍聖公啊衍聖公,讀書人是讀書,可別忘了還有那個人字,是人就有七情六慾,道教典籍上的仙人尚且無法做到真正長生,讀書人也不能總做讀書一件事。荀平張巨鹿放下書本走入廟堂,一個英年早逝,一個晚節不保,徽山大雪坪有個叫軒轅敬城的讀書人,為情所困,至死都沒有走出一座徽山,曹長卿也好不到哪裡去,一生一世都不曾真正走出過西楚皇宮,什麼儒聖什麼曹官子,不過就是個棋待詔罷了!」

衍聖公搖頭道:「曹先生絕非你謝觀應所說的這麼不堪。」

頭一回被直呼其名的謝觀應無動於衷,冷笑道:「一個死了那麼多年的女子都放不下,何談收官無敵?下棋下棋,結果把自己下成棋盤上的可憐棋子,滑天下之大稽!」

張家當代聖人望著這個睥睨天下國士的「端碗人」,對他搖了搖頭。

謝觀應大笑著離去。

衍聖公站在原地,喃喃道:「先生先生,對天下形勢未卜先知,救民於水火,於國難當頭之際,不妨先死一步。你謝觀應只是個一心想著親筆書寫青史的書生,書生而已啊。」

這位身份顯赫的張家聖人轉過身,看到那一塊塊石碑,久久無語。那個抄書士子發出一陣渾濁呼吸聲,應該是手腕終於扛不住酸疼了,然後他意識到那個影子,扭頭看著站在自己身後的陌生儒士。

衍聖公對他微微一笑,問道:「若是不介意,由我來替你抄寫一段?」

那寒士猶豫片刻,好像做了個極其艱難的抉擇,終於點點頭。

衍聖公卷了捲袖子,從搖晃起身的年輕人手中接過那根筆,盤腿而坐,開始落筆。

寒士重新蹲下身,歪著腦袋看去,如釋重負,這位前輩的字乍看之下不顯風采,規規矩矩,雖然不至於讓人覺得匠氣,卻也沒什麼讓人眼前一亮的清逸仙氣,但是久而久之,就讓年輕人浮起一種中正平和的感覺。

但是看著這位正襟危坐的前輩不急不緩寫了百餘字,年輕人就有些著急了,小聲提醒道:「先生可否稍稍寫快些。」

衍聖公點頭笑道:「好的。」

看著那他果真加快速度落筆,很擔心墨錠不夠支撐抄完碑文的年輕人悄悄鬆了口氣,不過等那人又寫了兩百字後,年輕人只得厚著臉皮說道:「先生……」

衍聖公歉意道:「知道了,再快些。」

隨著時間的推移,年輕人又開始著急起來。可事不過三,他實在沒那臉皮再念叨這位好心的前輩讀書人,只是他今天好不容易才佔到就近抄寫碑文的位置,明天就未必有這麼幸運了,京城有夜禁,只有近水樓台的國子監學子,才能讓官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他們挑燈夜抄書。而且就算囊中羞澀的他有幸求學於國子監,也委實心疼購置燈油的銀錢,所以只能在烈日下才有搶佔一席之地的機會。

雖然沒有抬頭,但已經好像察覺到年輕人的焦急,儒士一邊落筆一邊說道:「真的不能再快了。」

年輕人大概是破罐子破摔了,咬咬牙,笑道:「先生,不急。」

而那個中年儒士好似也就順杆子往上爬了,一本正經道:「寫字行文,讀書做學問,都是一輩子的事情,慢一些,紮實一些,方能徐徐見功。」

兩腿發麻的年輕人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聽到頗似酸儒的言語後,忍俊不禁道:「先生說的是。」

衍聖公目不轉睛提筆書寫的同時,笑問道:「聽你的口音,是北涼人氏?」

年輕人嗯了一聲,輕聲道:「晚生來自幽州胭脂郡,會試落選了。」

衍聖公繼續問道:「怎麼,沒去找左散騎常侍陳大人或是洞淵閣大學士嚴大人?不然找一找國子監左祭酒姚大人也好嘛。這幾位都是北涼出身的大人物,據說對北涼士子都是多有照拂的。」

年輕人坦誠道:「不是沒想過,只是國子監大門我進不去。而大學士府邸和陳少保的家門,估計更難,京城裡人都說宰相門房七品官,我又是臉皮薄的人,生怕自己好不容易走了十幾里路,到頭來連敲個門都不敢。再說有這來回二十多里路的功夫,我還不如多抄些經書。」

衍聖公微笑道:「聽你所講,不像是個急躁性子的,怎麼?」

年輕人尷尬道:「這不總想著寫快些,就能少用些墨錠。我們不比你們京城讀書人,還講究什麼濃墨淡墨枯筆渴筆的,像好些跟我一樣在北涼寒窗苦讀的同鄉,溪邊用手指蘸水在青石板上寫,是寫。用蘆葦杆子在地上是寫,到了冬天在大雪地里,拿把掃帚也能是寫。嘿,到了京城,就算到了下雪天,就我住那地兒,門口好不容易有些積雪,一大早就給家家戶戶清掃乾淨了。」

衍聖公會心一笑,半真半假打趣道:「你說京城人講究多,那我還真要跟你說個講究,不管是會試還是之後的殿試,寫什麼字是有很深學問的,像早年宋家父子主持科舉的時候,同等才學的文章,寫沒寫宋體字,名次就有高下了。下一次春闈呢,不出意外是禮部尚書司馬朴華和禮部左侍郎晉蘭亭負責,其中司馬尚書的字,以前無人問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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