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共逐鹿 第一百八十九章 兩人之戰,兩國之戰(八)

姜泥在巷弄拐角處停下腳步。

這一路逃亡,是停是走,如果停步又是怎麼個打法,是蜻蜓點水還是不死不休,都是徐鳳年說了算。今夜也不例外。

緩步走出小巷的徐鳳年望向街道,果然什麼事情往運氣最壞的地步去想,就會是那麼回事,很省心省事。運氣最好,是李密弼和拓跋菩薩晚上半天入城,運氣一般的話,就是兩人已經捨棄他這顆魚餌已經返回。徐鳳年嘆了口氣,然後眼神複雜地望向她。

姜泥只是安靜等待下文。

徐鳳年輕聲道:「這次不按老規矩走,咱們要盯著李密弼那老狗殺才行了,先前那些場把拓跋菩薩當成目標的廝殺,其實不過是障眼法。如今恢複一定元氣的拓跋菩薩鐵了心想走,沒有徐偃兵他們攔截,我們是留不住的。但是就像事先說好的,萬一出現最糟糕的狀況,你先撤,我殿後。」

姜泥不置可否,猶豫了一下,問道:「你知道北莽為何會那麼放心顧劍棠坐鎮的東線嗎?」

徐鳳年反問道:「不是因為確定離陽朝廷會按兵不動?」

姜泥冷笑道:「這麼簡單?」

徐鳳年背靠牆壁,輕聲道:「諜報上倒是有消息說太安城有一撮人按耐不住,大膽提出兩遼邊軍不能幹瞪眼,不妨跟北涼遙相呼應。當然,算不上援手,但可以像薊州袁庭山那樣撈取不少邊功,只不過這種嗓音很快就給顧劍棠直接彈壓下去了。其中以侍郎身份巡邊的許拱從一開始的強烈主戰,突然倒戈,隻字不提主動出擊一事,在太安城那邊惹下很多非議,本來就不多的聲望,徹底降入谷底,甚至有人揚言要讓這位兵部侍郎大人做一輩子的邊陲侍郎。拂水房只知道盧升象有一封八百里加急傳入京城,直達御書房,至於奏章上說了什麼,拂水房就沒那份通天本事去弄清楚了。」

姜泥欲言又止。

徐鳳年微笑道:「還是別說了,我就當有個意外擺在東線那邊,反正兩遼的死活,我想管也管不著,東線若是糜爛不堪,也是顧劍棠頭疼。」

姜泥沒有直接給出答案,「你覺得天底下誰最恨顧劍棠?」

徐鳳年愣了一下,「顧劍棠因為有滅國之功,才得以躋身春秋四大名將之一,南唐不去說,根本就沒怎麼打,倒是先前攻下東越,打了些可圈可點的精彩戰事,真正跟顧劍棠有徹骨國讎家恨的人物,應該就只有東越遺民。」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可那東越連皇室都早就給收拾得服服帖帖,有點名氣的武將都死得差不多了,東越文臣則是最早歸順離陽趙室的那撥人,成為早年張顧兩廬之爭中張巨鹿的馬前卒,尤其是御史台和兵部以外的五科給事中,幾乎半數是東越文臣出身,最出名的那對父子御史,永徽後十年中,年年都要彈劾顧劍棠的兵部。但是這些人,真說起來,也就是給顧劍棠這位大柱國撓癢,說不定兩遼的顧劍棠巴不得他們多罵幾句,否則也坐不穩位置。大將在外,從來不怕內廷文臣計較那點雞毛蒜皮,相反,怕只怕名聲太好。」

姜泥嗤笑一聲。

徐鳳年一臉恍然地哦了一聲。

她疑惑道:「真猜出來了?」

徐鳳年點點頭。

姜泥撇了撇嘴,很是不屑。

徐鳳年道:「不就是王遂嘛。」

她瞪大眼睛。

徐鳳年眨了眨眼睛,「還真是?」

她使勁搖頭。

徐鳳年滿臉無奈。

※※※※

兩騎奔赴雪蓮城,入城後馬蹄在青石板上敲出的細碎聲響,在依然喧嘩的不夜城中顯得無足輕重,幾個醉漢正蹲在酒肆外的街旁「不吐不快」,無意間抬頭看到那朦朧燈火照映出兩名騎士的面孔,也沒怎麼上心,壓抑不住的喉嚨一動,朝著那兩騎方向就是一通天女散花,酣暢淋漓吐過之後,覺得舒坦許多,結果發現其中一名白髮霜雪的騎士冷冷望過來,那醉漢咧嘴一笑,拿袖子胡亂擦了擦,不曾想天雷勾動地火一般,腹部又是翻江倒海,雙手撐在地上就嘔吐起來,然後他吐著吐著就覺得有些不對勁,晃了晃腦袋,使勁瞪大眼睛,才看到石板上一灘猩紅,然後他的腦袋就重重磕在地面上,再沒有睜眼的機會。醉死醉死,漢子就這麼醉著死去。對於老人的泄憤,另一名神情萎靡的中年騎士沒有說什麼,設身處地,他恐怕也會有胡亂殺人的心思,先後兩次大手筆的布局,上次是殺燕文鸞,這次殺徐鳳年,北莽江湖的頂尖高手差不多折損了一半,關鍵是都沒能建功,那張從南朝一路蔓延到北涼的蛛網也給牽扯得支離破碎,老人再怎麼修生養性,也難免怒火中燒。白髮老人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自嘲一笑,輕聲道:「北院大王,容我最後賭一把,賭那姓徐的不甘心就這麼打個平手,會親身涉險,在這雪蓮城等我們上鉤,徐偃兵和澹臺平靜大概需要六個時辰後到達,在這期間,如果徐鳳年不但主動露面,而且故意賣弄破綻跟咱們繞圈子,我可以答應你,不論機會看上去如何千載難逢,我都會收手,安心北返。在徐偃兵澹臺平靜入城前撤離雪蓮城。」

拓跋菩薩點點頭,就他個人而言,這場兩人轉戰千里的生死搏殺,在那一劍飛至之時就已經收官落幕,拓跋菩薩輸得起也放得下,大不了將來換一盤棋局再戰便是。拓跋菩薩經此一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無論是心境還是修為,都大受裨益。當然,自己同時成為徐鳳年砥礪武道錘鍊氣數的磨刀石,也在所難免,將來那場換命廝殺,只會更加兇險,拓跋菩薩對此心中有數。但是李密弼既然有救命之恩,拓跋菩薩也就順著這位影子宰相的心意一路南下,他不會刻意為了那場爭奪天下第一人的兩人之戰而養虎為患,如果能早早殺掉徐鳳年,拓跋菩薩不會有任何心結,就像他先前對徐鳳年所說,在他眼中,江湖從來不算什麼。躍馬中原,成為新北莽的開國功臣第一人,繼而成為後世史書上當之無愧的「武功」第一人。八百年來,大秦失鼎,各國逐鹿,中原兵法大師和沙場名將不計其數層出不窮,佼佼者如大奉王朝的中興三將,大奉王朝覆滅前差一點就成功力挽狂瀾的雙璧,大楚開國後在青雲閣上挂圖的十二位將軍,春秋九國對峙爭雄,諸子百家中縱橫家和兵家趁勢而起,兩枝並茂,前期東越號稱以一人之力獨敵大楚的軍神李公麟,數次率領騎軍揚鞭大漠的無雙儒將韓漁夫,接下來便是春秋四大名將,人屠徐驍,西楚兵甲葉白夔,東越駙馬王遂,顧劍棠。如今又有曹長卿、董卓、盧升象等人開始拿十萬數十萬甲士做手中棋子,談笑間引領江山格局,甚至連種檀、謝西陲、寇江淮這些年輕人也火速崛起。

李密弼舉頭望去,那是一棟高樓翹檐處的月色燈火兩相爭輝,老人突然輕聲笑道:「聽聞北院大王向來不喜好附庸風雅那一套,唯獨收藏了大奉朝開國功臣袁風神的一幅字帖。後世好事者喜好給先人排列座次,被大奉開國皇帝譽為『邊疆長城』的袁風神,因為英年早逝,相比同代武將,名聲不顯於青史,故而名次極為靠後,心眼比天高的黃三甲也曾有兵家兩憾一說,把袁風神與及冠之年便臨危受命手握一國命脈的駙馬爺王遂,並列為時不待我的『命奇』武人。」

拓跋菩薩對李密弼此人並無好感也無惡感,無需畏懼,也無需討好。在北莽,能夠做到拓跋菩薩這種心態的人物,一隻手,屈指可數。前任北院大王徐淮南,先後兩任南院大王黃宋濮和董卓,就都做不到。為了北莽千秋大業鞠躬盡瘁半輩子的老人感慨道:「我從來就不喜歡什麼江湖,大概跟年少時負笈遊學的所見所聞有關係。春秋九國,對轄境內江湖人士都有招徠,大楚視為籠中雀,南唐看做堂前燕,後來離陽也頒發給那些江湖草莽一隻綉鯉的袋子,意義淺顯,你們不過是趙家的池間鯉而已。」

老人鬆開馬韁,搓了搓手,呵了口氣,笑眯眯道:「這些年來,我就像一個漁翁,幫著陛下照看庭前那座小池塘。也難怪離陽人自負,總說北莽無江湖,因為他們有李淳罡,王仙芝,鄧太阿,曹長卿,如今又有徐鳳年領銜的一大撥後起之秀,我們確實北莽沒有真正的江湖人,五大宗門裡的四個,都是陛下的裙下臣,你這位北院大王是武將,洪敬岩是柔然共主,好不容易出了呼延大觀和洛陽,也都跑到了離陽去。害得連你這位北莽軍神都得在涼莽大戰前專程跑去離陽江湖走一遭,去那徽山看一看。」

拓跋菩薩有些訝異,印象中李密弼一直是個信奉百言百當不如一默的幕後人。自己憑藉戰功第一次走入那座宮城,看到兩個兩鬢灰白的長者竟然就那麼坐在殿外台階上啃著大棗,其中手握半國兵馬的徐淮南並不陌生,拓跋菩薩年輕時能夠在北庭軍伍中扶搖而上,在那群頭頂慕容耶律兩大姓氏的勛戚權貴中脫穎而出,徐淮南不偏不倚的袖手旁觀起了很大作用。那次覲見皇帝陛下,大半光陰都在殿外耐心等候,記憶最深刻的是那個跟徐淮南一起囫圇吞棗的老人,見到他後,老人那種斜眼一瞥的審視眼神,如同一尾盤踞在陰暗角落吐信的蛇,尤為冰冷。從頭到尾,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徐淮南在和顏悅色與他寒暄客套,另外那個老人,難得從潮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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