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共逐鹿 第一百五十九章 就在那裡!

如果不是從北涼都護府傳遞來一封措辭嚴厲的六百里加急驛信,那麼北涼步軍統領燕文鸞此時就不是站在霞光城的城頭上,而是站在鸞鶴城那裡了。所以當卧弓城被北莽先鋒大軍一日攻破的消息傳回,那群幽州軍政大佬都感到陣陣後怕,若是燕大將軍出了差池,那葫蘆口還守個屁啊。要知道在前個兩三年,幽州軍界都是在桌面上說一句「北涼有沒有世子殿下沒啥兩樣,但幽州有沒有燕將軍是天壤之別」的,當然,時至今日絕對沒誰敢說這種混賬言語了。

燕文鸞和陳雲垂兩位幽州定海神針並肩走到一張昵稱「九牛老哥」的床弩附近,北涼大弩中,「九牛」「二虎」雙弩在各大城中都有大量配置,燕文鸞掂量著那支與標槍無異的巨大箭矢,臉色平靜,身後眾人的心思可就跟那枝巨箭差不多,絕對不輕。在既定策略中,在北莽大軍僅遣十五萬大軍南下葫蘆口的前提下,卧弓城都要死守不住,但是哪怕北莽投入幽州的東線兵力比預期多了一倍,可卧弓城一天都沒能守住,這就很讓人吃驚了。親自負責葫蘆口三城具體軍務的何仲忽,這位老將軍能罵幾句朱穆和高士慶出氣,其他人可沒這膽量,事實上也不忍心,畢竟卧弓城六千人都已戰死,死者為大,再者那些人何曾給幽州軍丟臉了?!

皇甫枰神情複雜道:「北莽步軍中擁有大量精製弓弩不說,還有整整六百座投石車,先以兩萬人馬輪番攻城,戰損嚴重的形勢下,仍是被主將種檀下令為每一名千夫長補齊千人,一直戰至攻破卧弓城為止。」

何仲忽冷笑道:「這是北莽蠻子在拿卧弓城練兵呢,用屁股想都知道這幫崽子攻破卧弓後,保證會拆掉半座城,到時候攻打鸞鶴,投石車可就不僅僅是兩輪投擲了。」

燕文鸞平靜問道:「鸞鶴城內的八百騎都調回了吧?」

皇甫枰點頭道:「已經在趕回霞光城途中了。誰都沒料到北莽蠻子攻城力度會那麼大,根本就沒有給卧弓城騎軍出城騷擾的機會。如果那種檀沒那麼一根筋,北莽步卒起碼要多死個兩三千人。」

何仲忽一拳砸在城牆上,無比心疼道:「都是我幽州好兒郎啊!」

燕文鸞輕輕放回那根箭矢,霞光城主將謝澄舒偷偷咽了咽口水,壯起膽子說道:「大將軍,由於我們把卧弓鸞鶴兩城的流州士卒都遷出,鸞鶴城那邊出現了騷動……」

這個敏感話題一被挑起,連同何仲忽和皇甫枰在內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看向燕文鸞。

燕文鸞臉色如常,淡然道:「騷動?是不是說得輕巧了?怎麼,你謝澄舒跟鸞鶴城的楊驃是親家,就幫著他打馬虎眼?如果我沒有記錯,那個用兵變來要挾主將的鸞鶴城虎撲營,可是幽州為數不多的老字營之一,先後兩任校尉統領,分別是鍾洪武和劉元季兩個老傢伙的心腹愛將,當時鐘洪武丟了官,咱們那位校尉大人就卸甲辭官以表忠心,這也就算了,反正鍾洪武帶出來的將兵大多是那麼個德行,可給劉老兒當過親兵的荀淑,照理說不該這麼膽大包天才對。說吧,在場諸位大人,還有多少人是對我將流州卒撤出前線戰場心懷不滿的。」

城頭上人人大氣都不敢喘,尤其是霞光主將謝澄舒和兩位副將,已經噗通跪下,連場面上那些請罪的言語都不敢說一個字。

何仲忽趕緊打圓場,一臉無奈道:「瞧你這話說的,都擺出這副吃人的架子了,誰還敢跟你掏心掏肺說實話。」

燕文鸞沒有說話。

何仲忽嘆了口氣,對霞光城三位將領笑了笑,和顏悅色說道:「都起來吧,大將軍說了多少次了,男兒膝蓋不是用來給人下跪的。你們三人中有兩個可都是去過清涼山面對面見過大將軍的,哪次不是讓你抱拳行禮就行了?」

燕文鸞突然說道:「虎撲營去掉營名。」

此言一出,就算是何仲忽都臉色劇變,更別提還跪著的謝澄舒三人了。

北涼老字營要是打了敗仗,甚至是打了勝仗但是戰果大小輸給其它老字營,那都跟挨了刀子一樣難受,至於去掉營名?那比殺了他們還難受!在北涼,一個老字營就算把人馬都戰死,死得一個不剩,仍然可以保留營名,事實上所有老字營最喜歡相互攀比,歷年戰事累加,先是比拼誰殺敵最多,比拼誰戰力更勝一籌,到最後,連滿營死絕的次數都能拿出來比,而且在最後這一項比試中勝出的,很能讓人心服口服。像那跟蓮子營、鷓鴣營和大馬營同為最老資歷戰營的先登營,就憑藉此事奪魁,這麼多年一向以第一老字營自稱,就算是個小卒子,路上見著別營的都尉甚至是校尉那可都是鼻孔朝天的,因此導致北涼邊軍中有個外人無法理解的古怪現象,經常會有「這輩子的校尉,下輩子的將軍」,意思是說那些老字營的一把手寧願一輩子當個校尉,也不樂意去當什麼官位品秩更高的將軍,要當將軍就放在下輩子好了。

虎撲營去名,這就意味著世上再無虎撲營了,等於營中所有戰死的和因傷才退出的前輩們,所有的心血都將付諸東流。

尤其是那些戰死在他鄉的老字營先烈,在北涼邊軍眼中就會成為生生世世不得安息的孤魂野鬼。

燕文鸞歪頭輕輕吐了口唾沫在地上,依舊是不溫不火的語氣,「什麼狗屁玩意兒,比涼州那些騎軍老字營,差了十條街。」

老將軍就這麼徑直離開霞光城。

皇甫枰臉色古怪,但是他暫時不能離開霞光城,只是默默將這位步軍統帥送行到城外,然後趕回城頭,果然沒有誰離開,完全是紋絲不動,謝澄舒三人依舊低頭跪著,一向好脾氣也好說話的何仲忽臉色陰沉得可怕。既是霞光城副將同時也是另外一支老字營統領的盧忠徽,這個身上疤痕比他兒子年歲還要多的中年武將,竟然在那裡像個委屈的孩子在哽咽抽泣。盧忠徽的擋騎營,正是燕文鸞一手打造的老字營,當年西蜀境內道路崎嶇,不宜徐家鐵騎馳騁,早在西壘壁之役中就大放光彩的擋騎營更是戰功顯赫,號稱一步當一騎,連千騎開蜀的先鋒大將褚祿山都不吝讚譽為「何止是一步當一騎,千步猶可擋千騎」,故有擋騎營的稱號!

燕文鸞說了個「狗屁玩意兒」,可不是說什麼站著說話不腰疼的風涼話,而是一巴掌狠狠打在他北涼步軍統帥自己的老臉上啊。

何仲忽雙手扶在城牆上,背對眾人,輕聲道:「卧弓城沒了,他能不傷心?整個北涼,老燕不心疼葫蘆口誰能更心疼?不但是葫蘆口,所有幽州步軍,都是他親手帶出來的,他就真願意讓咱們幽州軍先死流州卒後死了?不可能的啊。現在幽州邊境上的萬餘流州士卒,還有涼州的,更包括流州本地的,以及那些在陵州紮根的,可都看著咱們葫蘆口呢。」

何仲忽深呼吸一口氣,厲聲道:「傳令給鸞鶴城,虎撲營去營名!校尉荀淑在內一干都尉標長伍長,准許他們全部以待罪之身參加守城戰!他們要是覺得這次嘩炸營變都不夠解氣了,行,有本事就去宰了鸞鶴主將楊驃!大不了到時候我何仲忽親自帶兵去平叛!」

謝澄舒咬緊牙關,說道:「末將懇求大將軍准許虎撲營將士戴罪立功,給他們一個重新拿回老字營營名的機會!」

何仲忽猛然轉身,一腳把這名霞光城主將踹得倒飛出去,「在這種關鍵時刻,鸞鶴城鬧這麼大,你以為就只有燕文鸞大動肝火?你們以為那封六百里加急上頭就只說了讓咱們燕大將軍不要親身涉險?都護府褚祿山,我們的都護大人已經明說了,『如果幽州將士不服管束,涼州戰事雖緊,卻也抽得出幾名得力驍將代為守城』,你聽聽,褚祿山都想要讓你那位親家滾出鸞鶴城了!我何仲忽答應了有個屁用?!」

步軍大統領已經走了,副帥何仲忽雖然沒有立即離開霞光城,但也氣得臉色鐵青快步走下城頭。

跟在何仲忽身後的皇甫枰問道:「會不會過猶不及?」

何仲忽大手一揮,重重撂下一句,「咱們幽州軍沒那麼嬌氣!」

皇甫枰繼續問道:「那麼那些當時在鸞鶴城跟著虎撲營起鬨,藉機想要出城的兩百多普通士卒,如何處置?」

何仲忽冷聲道:「這有什麼好問的,當然是按軍法處置,斬立決!」

皇甫枰望著那個背影仍是追問道:「何將軍,我問的是他們的幽州家屬,如何處置?」

何仲忽腳步一頓。

長久的沉默。

皇甫枰輕聲道:「兩百多人,本將會以全部戰死而論,若是日後清涼山和都護府問起,由我負責。」

何仲忽轉過身,「皇甫枰,你圖什麼?」

皇甫枰笑而不言。

何仲忽眯起眼,緩緩道:「皇甫枰,說實話我可是很不喜歡你這個幽州將軍,就算你這次賣了這個人情,我還是討厭得很。你這種聰明人,見多了。」

皇甫枰坦然微笑道:「我要是真聰明,難道不該是只做事不說話嗎?」

何仲忽笑了笑,轉身離去,輕輕感慨道:「要是大將軍還在世,就算沒來霞光城,也該在都護府那邊露面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別說人了,咱們北涼王的影子都見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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