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共逐鹿 第一百五十八章 風過卧弓城

卧弓城外,不復見各地烽燧點燃平安火。

北莽先鋒大軍,兵臨城下。

大風,黃沙,貧瘠的土地,大風又將這些乾燥黃土吹拂到空中,撲擊那些獵獵旗幟。城外北莽戰陣前方,不斷有精銳游騎飛馳傳遞軍令。卧弓城頭,一張張大型床弩蓄勢待發,所有城頭將領都下意識握緊了刀柄。

一聲高亢凌厲的號角,驟然響起!

若是以往北莽南下游掠遇城攻城,這個時候多是驅使中原邊關百姓和降卒前沖,不但填土壕溝,還能夠大量消耗守城一方的箭矢,最多同時輔以輔兵推楯車前行,步騎蜂擁而出,臨城後萬箭齊發,可以達到「城垛箭鏃如雨注,懸牌似蝟刺」的效果,只要守方出現軍心不穩,憑藉北莽武卒的悍勇,登城後一戰擊潰。但是今天這次兵臨卧弓城,北莽東線軍務在主帥楊元贊的主持下,展現出與以往兩百餘年北蠻侵掠叩關截然不同的攻城風格,左右兩翼各三千騎軍護衛中軍步卒開始衝鋒的同時,有一種往年極少出現在西北邊塞的兵家重器,以大規模集結的方式浮出水面,投石車!

楊元贊幾乎是在一夜之間便架設了不下六百座投石車,最大者需要膂力出眾的拽手兩百人,一顆巨石重達百斤!六百座投石車,不但車兵南下時攜帶有相當數量的巨石,還在進入葫蘆口後沿路搜刮殆盡了卧弓城以北所有大石。此時,所有按兵不動的北莽將士都情不自禁抬頭,安靜等待著那壯觀的景象,無數巨石將一起向高空拋灑而去,然後重重砸在卧弓城牆頭,或是落在環城兵道和登城。

六百座投石車,看似面朝卧弓城列陣平正,若是由城頭那邊望來,便知擺出了一個弧度。力強者架在距城最遠的弧心,稍弱者設於左右,以此類推。

不知道是誰率先喊出「風起大北」,投石車附近的北莽大軍齊齊竭力吼出這四個字。

當第一顆特意裹有油布被點燃的百斤火石,高高飛起,被拋擲向卧弓城。

那一幕,彷彿一位天庭火靈降落人間。

數百顆巨石追隨著這顆火石砸向幽州葫蘆口第一座城池,所有北莽將士都為這種陌生的攻城手段而震驚。

巨石落在城頭,墜在城內,或是為城牆所阻滾落護城壕內。

城內城外,滿耳儘是風雷聲。

所有人都像是感受到了大地的震顫,卧弓城如同在無聲嗚咽。

而那早於投石先行卻慢於巨石撞城的六千莽騎,當然不是直接攻城而去的,以騎攻城,除非是不到萬不得已,否則再家大業大的統兵將領也吃不起這種肉疼,這些騎軍的作用僅是護送步卒順利推進至城外兩百步,幫己方步軍壓制城頭的弓弩狙殺。與步卒拉出一段路程的兩翼騎軍,在朝城頭潑灑出一撥箭雨後,不再前驅,而是迅速斜向外疾馳,為後方騎軍騰出位置,所以兩支騎軍就像洪水是遇上了礁石,卻並不與之拚死相撞,自行左右散開。一名領軍的健壯騎將在返身的時候,回頭瞥了眼那座城頭,身為楊元贊嫡系親軍的千夫長,他是知道六百座投石車存在的,而且也比普通千夫長更早知曉投石車的威勢,原本在他看來都不用兩支騎軍的護衛,卧弓城守軍在數百顆巨石的密集轟砸下,就會嚇得抬不起頭來,任由城外步卒一路推進到壕溝外,但是在衝鋒途中,他身前身後不斷出現了傷亡,城頭床弩一陣陣勁射,其中有先後兩騎竟是直接被一根巨大弩箭貫穿!兩騎屍體就那麼掛於弩箭給當場釘死在地面上。若說北涼勁弩鋒銳早有耳聞,那麼在巨石炸裂無數跺牆的時刻,卧弓城灑下的箭雨仍是有條不紊,這就很讓這名千夫長心思複雜了,他曾親眼看到兩名幽州兵被巨石當頭砸下後,而附近的城頭弓箭手仍是整齊射出了水準之上的羽箭,千夫長撇了撇嘴,這幫幽州人當真不怕死嗎?他們腳邊可就是一灘灘爛肉啊。

在巨石砸城和北莽兩翼騎軍的先後掩護之後,卧弓城的弩弓箭矢愈發集中在北莽中軍的攻城步軍身上,不斷有步卒連同楯車被床弩一同貫穿,甚至有運氣不好的步卒被直接一弩射中胸口,被那股巨大的慣性衝力帶著倒滑出去足足十幾步,撞得後方楯卒和盾兵都跌倒在地。更多是被城頭的弓箭拋射而射殺在前奔途中,尤其是當步軍戰線出現凹凸不平後,最是勇烈敢於沖在最前方的戰卒和輔兵,都開始遭受城頭神箭手的刻意針對。

箭雨不弱,但落在密密麻麻的蝗群中,如同杯水車薪,仍是殺之不盡。

漆黑蝗蟲一般略顯擁擠的步卒,根本不理會腳下的屍體和傷患,繼續前沖。

城上一名身材魁梧的披甲弓箭手拉弓如滿月,正要激射一名正在大聲下令填壕的北莽蠻子頭目,就被一根羽箭射穿喉嚨。

他的屍體被胡亂拉到一處,很快就有身後弓箭手迅速補上位置。

連續挽弓尤其是滿弓殺敵最是損傷手臂,在幽州軍中,對於距敵幾步的拉弓幅度都有相關嚴格軍令,何時用弓何時用弩更是深入人心。先弩後弓再弩,是雷打不動的北涼鐵律,其中「先弩」即是以床弩、腰引弩和腳踏弩為主,卧弓城作為幽州葫蘆口三城之一,床弩數目雖然不如涼北虎頭城那麼誇張,但這並非大將軍燕文鸞要不來床弩,而是卧弓城的規模限制了床弩張數,可在之前的互射中,對北莽中軍仍是造成了巨大的傷亡,直接死傷在硬木為桿鐵片為翎的床弩之下的敵軍,目測之下就有百人之多,其中兩名壓陣的北莽中軍將領更是一個不慎被大床弩給射殺當場,想來這肯定會讓兩名已經距離城頭極遠的千夫長死不瞑目,因為他們的南朝匠作官員總說自己的大弩不論射程還是筋力,都已經不輸北涼,可真到了戰場上,才發現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在兩翼騎軍用箭雨掩護之前,甚至是在更早的北莽己方各類弓弩射出之前,卧弓城的床弩和腰引弩已經從城頭率先射出。

若非投石車那幾撥巨石一定程度上壓抑下了城頭的弩雨,恐怕中軍步卒連死在護城壕附近都是奢望。下馬攻城作戰,本就是北莽健兒最不擅長的事情,若說在馬背上跟北涼騎軍廝殺搏命,他們就算戰況處於下風也毫不畏懼,可是沒了馬匹騎乘,那實在是一件窩火堵心的事情。好在這次負責攻城的步軍都是南朝各個邊鎮的兵力,一向在北莽軍中低人一等,他們的死活,比如居於兩翼的精銳騎軍是不怎麼上心的。

一名滿臉絡腮鬍子的北莽攻城大將大手一揮,六百座投石車開始向前推進,準備第二輪拋石,不用以摧毀城頭,而是盡量阻絕支援卧弓城頭的有生力量。

主帥楊元贊對於此次攻打不到六千兵力的卧弓城,是志在必得,而且老將軍的要求是一日攻下此城!對於此舉,帥帳內不乏異議,有說卧弓城外地勢不利於攻城,步軍陣型過於狹長,是派上一萬還是八千,其實意義相差不大,不如分批次遞進,給予卧弓城源源不斷的持續壓力,哪怕一日攻不下,最多兩天也能拿下這座卧弓城,使得傷亡可以銳減。

正是種家長公子的種檀跟隨投石車一起前行,在他們更前方,有一張張南朝自製的床弩,有一架架雲梯和一根根捶城木,有一座座尚未有弓箭手進入的高聳樓車。

高坐馬背的種檀抬起手遮在額頭前,卧弓城終於不得不開始用上輕弩了。

種檀聽著不斷有游騎傳信而來,耳朵里都是一個個冰冷的數字,死了多少,傷了多少。

才半個時辰,就死了百餘騎和足足一千出頭的步卒,這還是沒有攀城。

是死。全都死在了護城壕外,最遠也只是死在卧弓城城牆下。

但是,在北莽能算是頂尖將種子弟的種檀,連自己都感到很意外,他沒有太多的心情起伏,反而倒是開小差想起許多有趣的事情,就像以前聽父親大將軍種神通說起早期的春秋戰事,九國混戰中,據說離陽出動了六萬騎攻打南邊鄰居東越的一座雄城,酣戰三日,無功而返,事後東越舉國歡慶,把那名僅以萬餘人馬便守住國門的守將奉若神明,東越皇帝的聖旨用五百里加急敕封那人為太傅,很多年後,世人才恍然,那場雙方總計七萬兵力蕩氣迴腸的一場大敗和大捷,大戰了三天,竟然到頭來雙方加起來只死了不到六百人。

種檀輕輕嘆了口氣,舉目遠眺那座幽州城池,可以說,正是卧弓城的老主人,一步一步把春秋八國的衣裳和臉皮給剝乾淨,讓早年還有些溫情脈脈欲語還休的戰爭,變成從頭到尾都鮮血淋漓的慘劇,戰死陣亡的數目越來越高,從一戰死數千,到傷亡破萬,再到數萬人,直到那場每日都有死人每天都有兵源湧入的西壘壁之戰。如果說徐驍生前教會了春秋八國何謂騎兵作戰,那麼是不是可以說,徐驍死後,還要教會北莽何謂中原守城?

種檀眯起眼,己方步軍終於開始攀城了。

卧弓城的城牆,如有蛾縛,如有蟻附。

城頭上,滾石擂木燙油齊下。

一架架雲梯被長鉤推倒。

一名名北莽攀城步卒被近在咫尺的箭雨當頭射下,墜落後,不幸還未死絕的傷兵也被後續攻城大軍踩踏致死。

城頭上阻北莽滯步卒登城的幽州弓箭手和輕弩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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