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共逐鹿 第一百五十六章 古謠

幽州射流郡以北地帶,不知經過幾百還是數千年的流水侵蝕,地面支離破碎,溝壑交錯,突兀出一座座大小各異的塬墚。一名肌膚黝黑五短身材的年輕劍士站在視野開闊的平頂條狀大墚上,他正在用手臂去擦拭那柄自出爐後便從來沒有過劍鞘的長劍,劍名就叫無鞘。北莽有好刀無名劍,北莽江湖無劍客,這些都是北莽離陽公認的,雖然劍氣近是世間屈指可數的劍道宗師,那柄定風波更是在劍譜榜上有名的重器,但那個離陽江湖還是覺得北莽無劍,還說再給北莽一百年,照樣無劍。

他對於這種事情,比起特意改了名字寓意要為北莽劍道青黃相接的劍氣近,要淡然許多,對他而言,練好自己的劍比什麼都強,而且練劍就是練劍,至於什麼陸地神仙什麼天下第一,需要多想嗎?所以他從不去浪費精力去思考「劍」以外的事情。他手中這把無鞘是一柄新劍,沒有歷史也沒有傳承,鑄造材質和鑄劍師的手藝,都不算太差,只是比起那些榜上那些連名字都取得極有意思的名劍,肯定相差甚遠,沒有十萬,八千里的差距多半是有的。但是當年領著他走上練劍道路的男人,那個從不願承認是他師父的傢伙,離別前幫他付了鑄劍的銀錢後,對他說了好些婆媽絮叨至極的「遺言」,就像一個垂死之人愣是吊著那口氣死活不咽下去,熬了幾天幾夜,估計那病床前再孝順的晚輩也會受不了的。

「一把劍,趁手就行,趁手了就能稱心,連佩劍都換來換去的劍士,練不出好的劍法,當然,你可能會問一把劍斷了不得換劍嗎,錯啦,不信?你看那離陽李淳罡不就只有一把木馬牛嗎,人家都能劍開天門了,你跟他學能有錯?不能吧?」

「我雖不練劍,但我覺得劍士相劍挑劍,就跟男人找媳婦一樣,一見鍾情最重要,鍾情之後再不移情。你啊,趕緊多看幾眼你手中的劍,花了我好幾十兩銀子啊,你這個窮小子還敢不一見鍾情?有本事你搖個頭試試看,看我不打斷你手腳,這點眼力勁都沒有,還練個屁的劍!白瞎了我幾十兩銀子。」「看你表情好像很不捨得我走?咦?你小子這到底是點頭還是搖頭?你娘的,不想我走,你好歹身手揣點銀子行不行,幾顆銅板也行啊。哦,敢情是想跟我討幾本劍譜秘笈,不好意思開口?實話告訴你,沒有!小子,最後送你一句話,記住,別以為不收你錢就不當回事,練武,不管是練劍還是練劍,兩個字說破一切道理,離譜!不懂吧,這兩字夠你琢磨個十年了。誰讓你悟性差,比我年輕時候是要差,否則我早就收你做徒弟了。既然悟性差,就別怨我小氣,要怨就怨你爹娘去。」「話就說這麼多,既然我在北莽找不著媳婦,那就去離陽找。咱倆啊,以後就爭取別見了,我怕到時候心疼劍錢,後悔今天幫你結賬。」

當時旁邊那位鑄劍師氣得臉色鐵青,小窮光蛋不去說,你這大窮光蛋才真是你娘的,十一兩銀子說成幾十兩也就罷了,還想湊個整數只付十兩?就這麼號人物,就在老子這劍鋪把天都給吹破了,還誤人子弟教別人「離譜」?你本人就是最大的離譜!然後脾氣暴躁的鑄劍師終於忍無可忍,當場就開罵了,「就你能在咱們北莽找著媳婦才奇了怪了,趕緊滾去離陽那邊禍害別人家女子吧,那才真是謝天謝地了!」

年輕劍士停下擦拭劍身的動作,眺望遠方,嘴角有些笑意。當年那位名不見經傳的鑄劍師如果知道那個傢伙的身份,估計打死他都不敢那麼罵人。

如今的拓拔菩薩在成為北莽第一人後,始終被認為不敵王仙芝,不管拓拔菩薩這些年境界修為如何穩固攀升,都沒能改變這個事實。

但是在拓拔菩薩之前的那位前任北莽第一高手,在他莫名其妙消失之前,北莽上下都堅信,當時的他完全可以與離陽王仙芝酣暢死戰!

這個被譽為大草原上千年一出的天才,就是呼延大觀。他一人即一宗門。

而他這個沒能成為呼延大觀徒弟的劍客,就是鐵木迭兒。他的祖輩,曾是草原上飛得最高的那頭雄鷹,甚至在中原的天空肆意翱翔。

鐵木迭兒本來不是一個會追憶或者說懷念什麼的人,他有種直覺,自己這次多半是回不到草原了。

他對北莽這個「王朝」沒什麼感覺,草原兒郎大多如此,一頂帳篷就是一個家,一個姓氏就是部落。他之所以趟渾水,正是北莽王庭拿他所在的部落威脅。

當時十人聯手截殺那姓燕的北涼大將軍,鐵騎兒和口渴兒先死,提兵山斡亦剌被那位小念頭率先捨棄,死於某個關隘,後來七人再度陷入死局,總是埋怨喝不著酒的阿合馬大笑著赴死了。後來他們差一點就在大樂府的帶領下成功脫離險境,可惜被一群據說是練氣士的人物發現了蹤跡,兩個在北莽江湖成名已久的高手也死了,鐵木迭兒甚至到現在還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只記得兩人都用刀,其中一個還幫他擋了那北涼高手一槍。如今,就只剩下他鐵木迭兒,大樂府先生,總遮住半張臉的公主墳小念頭,還有那位鬢角鮮花早已丟失的陰沉老婦人。

這場本該是一群人圍毆一人的大好局面,為什麼會輸得這麼慘,大樂府先生在逃亡途中說了許多道理,鐵木迭兒都給忘了。反正只知道他們嘗試了無數種方法,一開始是四散逃竄,後來是竭力圍攻,再後來是各種花樣百出的埋伏截殺,到頭來,都沒用。從頭到尾,那個實力強大到讓鐵木迭兒都感到恐怖的北涼男子,都在用一種方法追殺他們,誰站在了最北的位置上,他就盯住誰殺,而且殺得一點都不急。從來都是只出一槍,在這之前,對手大可以施展生平所長。若是誰腳下的位置更北,他就會毫不猶豫轉移目標。

一般來說,像到了十人這種境界的武道宗師,體力腳力都極強,鐵了心要逃跑,相同境界的敵人哪怕技高一籌,想要殺死對手並不容易,需要長時間接連不斷的鏖戰。但問題在於那個只提了一桿普通鐵槍的傢伙,每次殺人都只需要一槍,這比什麼都致命。他在出槍前,就靠著強健無匹的體魄跟他們耗,要麼躲閃,要麼來不及躲閃便硬碰硬的力扛。正是親身領教過這人的可怕,鐵木迭兒才明白為什麼經常聽人說世上高手只分兩種,一種是王仙芝,一種是由拓拔菩薩領頭的所有天下武人。

鐵木迭兒咧嘴一笑,那個說要去離陽找媳婦的男人,在當今天下,大概他和拓拔菩薩,加上那位北涼王,能算是一種武人,然後他鐵木迭兒在內所有人,都是另外一種。

有個衣襟染有血跡的中年人就蹲在年輕劍客腳邊,抓起一小撮泥土放入嘴中,慢慢咀嚼,微笑道:「在想什麼開心的事情?我們四條喪家犬,也就只有你能笑得出來了,還這麼不勉強。」

鐵木迭兒笑道:「想一個男人。」

那吃泥土的儒雅男人打趣道:「鐵木迭兒,你這話說得很有深意啊,以前還真沒瞧出來。」

鐵木迭兒嘿了一聲。

那位落拓男子好像也挺有閒情逸緻,拽著酸文道:「春,地氣通,土蘇醒。我嘴裡這種黃綿土,屬於泥土裡的小孩兒,年紀輕著呢。我前幾天嘗過的那種,就老了。」

雖然不感興趣,但鐵木迭兒還是很認真聽著。

男子環視四周,笑意溫醇,神秘兮兮低聲道:「既然站在了這裡,那你就有機會能活。我們三個,就難嘍。」

一位身形傴僂的老婦人陰陽怪氣道:「大樂府,你的心情也不差嘛,還能跟鐵木迭兒在這兒聊天打屁,咱們那位小念頭可是豁出性命去,才幫咱們贏取這點寶貴的喘氣時間。」

正是棋劍樂府大先生的男人笑道:「一寸光陰一寸金,光陰這東西,其實什麼時候都值錢的。當然,現在就更值錢了。咱們四個的腦袋加起來,應該勉強能值上個一萬騎軍。粗略折算,以一萬騎的十年沙場壽命為準,那就是……」

他突然站起身,正色道:「來了。」

鐵木迭兒握緊手中無鞘,沉聲道:「我這一劍,一定能比先前那座關口更快。」

老嫗冷笑道:「有劍仙一劍的風采又如何了,只要殺不死徐偃兵,咱們今天肯定又得搭上一條命。」

大樂府拍了拍年輕劍客的肩膀,「劍,越來越快,哪怕是後一劍快過前一劍,只有一絲一毫,也是大好事。鐵木迭兒,要信任自己,和你的劍!」

年輕人點了點頭。

黝黑的臉龐,耀眼的陽光。

這讓大樂府的沉重心情也好了幾分,望向那四人中年紀最大也最怕死的老婦人,神情淡然道:「這次我留下。」

老婦人非但沒有領情,反而尖酸刻薄道:「也該輪到你們棋劍樂府了!」

大樂府一笑置之。

約莫半里外,兩道身形不斷交錯,向鐵木迭兒這座大墚「緩緩」而來。

老嫗眯眼望去,面沉如水。

大樂府卻沒有去看那場廝殺,抖了抖袖口,盤腿而坐。

白衫長裙女子像一隻白蝶在黃沙高坡上翩翩起舞,飄渺靈動。

這位綽號半面妝的小念頭與那姓徐的傢伙貼身搏殺。

她腳尖一點,身體一旋,五指如鉤,抓向那徐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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