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共逐鹿 第一百三十七章 蟒吞龍

隨著那紫雷如一條長虹貫穿天地,風雪為之牽引,傾斜著大肆飄零,鄧太阿的左肩很快鋪滿積雪,右肩就要淺淡許多,鄧太阿伸手拍了拍肩頭,好奇問道:「那條真龍如此不濟事?世人都說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鄧某不知蛟龍的厲害,但敢確定任何一位陸地神仙,經此打擊,也許會遭受重傷,但絕對不會死。那條吞食無數人間氣運孕育而生的真龍,既然能折騰出這麼大動靜,應該不至於這般不堪才對。這其中,可有古怪?」

澹臺平靜望著遠方匍匐於地的一龍一蟒,神情複雜,縮在白色大袖中的五指悄悄顫抖,搖頭道:「龍,可巨可微,能幽能明,受傷輕重,只需看它體魄大小的變化,愈是重傷,體型愈發縮小,至於死亡與否,那就得看它是否臨終吐出精華凝聚的龍珠,潛伏在淵,等待下一次轉生。否則就算被斬下頭顱,仍有由明轉幽的機會。現在北莽真龍即便頭顱被斬,可龍珠未吐……」

鄧太阿拍拂不盡肩頭落雪,乾脆抬起手輕輕一揮,漫天飛雪竟是如撞一座火爐,在他數丈外高空悉數消融,若是平時,鄧太阿必然不會做出這種多此一舉的動作,可見親眼目睹這場大戰後,饒是他這個領銜當世劍道的桃花劍神也很難做到無動於衷,鄧太阿阻擋下惹人心煩的飄雪後,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異樣,輕聲笑道:「什麼明幽,鄧某是個粗人啊。」

澹臺平靜耐心解釋道:「圍棋亦有九品境界,用在蛟龍身上頗有相似之處,最後四境由低到高分別是具體、通幽、坐照和入神,先前真龍被我宗重器月井天鏡蘊含的天道束縛,由入神暫時跌落具體境,即便被它以汲水之勢竊取了一道半的天劫紫雷,也只攀升到坐照境界,恰如棋壇國手灼然高坐與人對弈。這才有了那一場龍蟒對峙,白蟒因有徐鳳年相助,得以佔據上風,否則尋常的蟒龍之爭,哪怕是一尾大江之主的千丈巨蟒對上一條才得具體的十丈幼雛真龍,同樣勝算不大。」

說到這裡,澹臺平靜嘆息一聲,感慨道:「百足之蟲,尚且死而不僵,何況是一條契合天道的真龍。」

鄧太阿轉頭瞥了眼身邊風雪中大袖如白鸞振翅的高大女子,無奈道:「倒是越說越晦澀了。好在勉強聽明白裡頭的玄機了,澹臺宗主的言下之意,是說那條真龍還有一戰之力?真龍姦猾,那小子也不差,借雷池開出紫金蓮花,現在兩敗俱傷,誰都沒有外力可以憑藉,除了大眼瞪小眼還能做什麼?」

澹臺平靜不作聲,雙手十指探出袖口邊緣,將袖沿攥緊在手心。

鄧太阿自言自語道:「一切就看徐龍象能否扛下最後一道天雷了,扛不下,有徐鳳年頂上,那北莽真龍註定會嶄露頭角,抓住機會落井下石。況且北莽練氣士也不是吃素的,除了送出真龍,不會沒有埋伏著後手。」

澹臺平靜問道:「難道鄧太阿你就一直袖手旁觀?」

「袖手旁觀?這個說法挺應景。」鄧太阿直視這位帶領整座觀音宗趕赴西北邊疆的練氣士宗師,哈哈笑著,反問道:「天劫要如何,徐家兄弟要如何,甚至那條真龍和北莽練氣士要如何,鄧某都不管,對陣雙方,比拼道行,各安天命罷了。可如果有人想要坐收漁翁之力,那可就要問過我鄧太阿答應不答應了。」

澹臺平靜臉色如常,問道:「此話怎講?」

鄧太阿轉頭望向遠方戰場,「龍蟒兩敗俱傷,以獨有符器盡收囊中,那可是好大一筆功德。擱在沙場上,這等軍功,應該不亞於武將的滅國之功了吧?澹臺宗主,試問換成是你們練氣士,跟老天爺邀功討要個雞犬升天的恩賜,行不行啊?」

澹臺平靜臉色微變。

鄧太阿不理睬澹臺平靜的微妙變化,雙手環胸,望向高高在上的雲端,冷笑道:「鄧太阿以往一心只求劍道登高望遠,但是現在開始,實在是煩透了這些居高臨下的勾心鬥角,生生世世斬不斷理還亂,拖泥帶水,人人被當作牽線傀儡。」

鄧太阿重重冷哼一聲,「吳家劍冢葬劍十數萬,鄧太阿出一劍不取,至今尚未有過一把佩劍。」

一向與世無爭的澹臺平靜全無退縮,破天荒與人爭鋒相對,問道:「怎麼,威脅我?」

鄧太阿豪邁大笑,「你也配?」

澹臺平靜胸脯起伏不定,顯然怒氣不小,但她最終還是沒有說話。

紫金蓮花綻放的雷池漸漸枯萎,破格晉陞坐照境界的雪白巨蟒沒了支撐,氣息渙散,瀕臨死地,跟徐鳳年對視一眼後便緩緩閉上眼眸。

腋下夾刀而立的徐鳳年背靠著巨蟒腦袋,盯住身前那顆等人高的真龍頭顱,「還裝死?有點真龍該有的氣象好不好?」

那顆龍頭原本呈現死寂氣息的黃金眼眸依舊沒有生氣,但是聽到徐鳳年的話語後,兩根龍鬚悠遊晃動。

徐鳳年見它終於懶得藏拙示弱,視線稍稍往上偏移,看著並無一物的空中,一語道破天機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是在等北莽西京練氣士以百餘條性命作為代價,幫你『點睛』再生吧?」

真龍雙眼毫無生氣,但兩根龍鬚如風中雙蓮曼妙搖曳,帶動空中浮現一陣陣玄妙紋理。

徐鳳年笑道:「你我誰生誰死,也就那麼回事,反正都有那麼一位練氣士可以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不等你入神,她就可以拿出月井天鏡將你降伏鎮壓,你甘心嗎?」

龍鬚搖動,漣漪起而聲響動,借天地之口莊嚴出聲。

充滿了譏諷鄙夷的意味。

「螻蟻!」

徐鳳年聞聲後心臟如擂重鼓,胸口衣衫頓時被扯出裂縫,但神情怡然,甚至還有心情抬起手臂,胡亂擦了擦臉上的血污,笑道:「螞蟻緣槐誇大國,蚍蜉撼樹談何易。這個道理我當然聽過,你這些應運而生的真龍也好,頭頂那群久居高位最喜好講規矩的天人也罷,看待世間,都是如同在看井底之蛙,世人的生死福禍,皆是操之於你們手中魚竿,再以長生二字的魚餌誘之,美其名曰天理循環,法網恢恢。」

說到這裡,還擦著臉的徐鳳年沒有完全放下手臂,那把出鞘涼刀便斜掛在腋下,從刀尖滑落一滴具體境真龍的鮮血,挑動眉頭,瞥向天空,嘴角扯動,「我打架一向不是太喜歡動嘴皮子,能不說話就盡量不說話,之所以跟你說這麼多,你我心知肚明,你在等,我也得慢慢恢複。跟王仙芝死戰後,高樹露贈予我的天人體魄壞去大半,氣機外泄不止,但是沒有去修復體魄,而是前往武當山採取秘術,一心致力於完善體內的那座池塘,不惜在武道上瘸著走路……」

徐鳳年歪過頭狠狠吐出一口鮮血。世人習慣以痛徹骨髓或者痛徹心扉來形容一個人的疼痛至極,但是像徐鳳年這種體內氣機粉碎由內及外的疼感,更加誇張,就像是一個不曾習武的普通人,被一柄小鎚子一寸寸敲碎搗爛肌膚骨骼,外加被細針不斷挑弄筋脈,但是頭腦卻偏偏時時時刻保持著清晰的思路。

徐鳳年臉色有些猙獰,「真是痛啊,經歷好幾次了也沒能習慣。當年端孛爾回回的那支雷矛,比起來跟撓痒痒差不多。」

說話間,那口即將落地的鮮血竟是化作一尾形似赤色蛟蛇的靈物,竄回徐鳳年身上,滲入肌膚轉瞬即逝。

只見徐鳳年袒露的肌膚處處可見紅絲扶搖如蛇吐信。

恢複了一些氣力的徐鳳年將沾滿真龍血液的北涼刀握緊遞出,抹在雪白巨蟒的額頭上。

兩縷龍鬚劇烈晃動,好似在震怒。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輕聲道:「黃蠻兒,再撐一下。」

一抹璀璨白光始於西京,從北莽飛速沖入流州。

細看之下,其實是兩條流華交纏扭曲在一起,如雙龍逐珠。

徐鳳年竭力挺直腰桿,露出鄭重其事的罕見神色,左手握刀,右手張開,提起涼刀在手心重重划過。

死死攥緊拳頭。

此時面對龍頭的徐鳳年身後,咬劍前沖的少年硬生生跟那道紫雷對撞。

本該擊中徐鳳年後背的天雷被少年攔截,一撞之下,消瘦少年當場被衝擊得雙腳落地,身體後仰。

原先筆直一線的紫雷軌跡微微偏移,出現了一絲轉折。

絢爛紫電在少年頭頂瘋狂濺射。

少年被勢不可擋的紫雷撞入地面,雙腳膝蓋已經深陷地面。

紫雷前端被少年咬在嘴中的定風波切割出一條縫隙,但仍然不足以破開紫雷。

紫光瘋狂縈繞長劍,長劍顫動如秋蟬凄切長鳴。

一柄哪怕名列前茅的名劍定風波,如何能擋下這道紫雷,黃蠻兒徐龍象的整張臉龐都「嵌入」紫色雷光中。

表面上,第八道紫雷粗壯僅是如合抱之木,並不如何雄奇駭人,只比纖細如線的第六道天雷勝出一籌,甚至遠遠不如被徐鳳年一袖青龍毀掉的第一道雷,後者好歹還粗如水缸大口。但是一旁觀戰的澹臺平靜和鄧太阿都無比清楚,這道紫雷足以剝離出數百條等同於威勢凌厲的第六道天雷。如果劍氣近黃青能夠活著見到這一幕,恐

怕再不甘心,也可以死而瞑目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