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共逐鹿 第七十一章 三十萬碑

陳錫亮沒有身穿青蒼城牧的四品文官袍,甚至沒有穿士子文衫,跟窮苦流民一般無二,全身上下,唯一拿得上檯面的恐怕就是腳上那雙異常結實的狼皮靴,當徐鳳年親眼看到這麼一個比流民還要像流民的傢伙,哭笑不得。不過陳錫亮身邊有十幾騎白馬義從護駕,算是好歹給這位在北涼風口浪尖上的書生掙回點顏面。陳錫亮此刻站在一個村子的村頭,帶著一大幫工房官吏雜役正在搭建轆轤架挖水井,村子恰好位於有泉水露出的低洼地帶,是流州境內難得見到的一方小綠洲,一般而言這樣佔據水源的地方,都是多股割據勢力的必爭之地,有水的同時,往往就意味著流血不止。

這個村子的一百多號村民都蹲在遠處湊熱鬧,一些漢子嚼著生硬如鐵的烙餅,更多是一臉垂涎中夾雜著敬畏地望向那些白馬義從,下馬後依舊佩刀負弩,衣甲鮮亮,流州納入北涼版圖之前,邊軍銳士成為游弩手之前都要來此殺人,把流民頭顱當作進階本錢,偶然也有小股騎隊被大隊馬賊圍剿死絕的境地,騎卒身上的佩刀甲胄,從來都是流民首領最值得炫耀的東西。有馬有刀,如果還能披甲,那麼你就能在流民之地當大爺的大爺了。所以這些白馬義從的橫空出世,既讓村民眼饞,更讓他們膽戰心驚,只是那個領頭的年輕人,據說是個官帽子大到嚇人的北涼官員,奇怪的是,他進了村子也沒糟蹋娘們,更沒搶錢搶糧,只是說了一大通,讓人聽著就打死不信,天底下有這樣的好事?每戶人家只要有一人投軍,就能在陵州入了良民戶籍,還能種上田地?而且是去邊境上入伍還是在陵州境內,都可以隨便挑,不強求,唯一的差別就是邊軍的兵餉要比陵州兵高出一大截。原本沒誰願意搭理,可後來聽說就是這個年紀輕輕的官老爺,硬是在一萬兵強馬壯的馬賊手底下,死死守住了青蒼城,聽說害死了那個北涼王的很多親軍扈從,很快就要被綁回涼州砍頭示眾,就算不掉腦袋,官帽子也保不住,這件事,許多當時在城裡活下來的流民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約莫是真事,那麼這個當官的是個響噹噹的好漢不假,可萬一到時候給北涼王收拾了,他說的話還能不能作數?不見兔子不撒鷹的道理他們說不出來,可不見婆姨不脫褲子的道理,總還是知道的。

然後當這些村民瞧見了又有一支馬隊疾馳而至,在村外停馬,逐漸走近了一個相貌比女子還俊俏好看的年輕後生,身邊帶著個黑炭似的小娃兒,身後跟著一名將軍模樣的魁梧漢子,那身裝扮,真他娘的扎人眼珠子,嘖嘖,怎麼都該是個能領好幾百兵的武將了。一些個村子裡土生土長的兔崽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想繞出半個圈去好好瞧上幾眼,結果給長輩都給趕得遠遠的,倒是還有些一隻手便能打趴下江南男子的健壯婦人,眼睛都在發光,呦,多俏的小哥兒,也不知哪家婆娘有福氣享用了。他們的漢子也不計較這個,撐死了嘴上罵罵咧咧,婦人也都敢還嘴幾句,膽大的,都砸吧砸吧著厚實嘴唇,恨不得把那生了一雙丹鳳眸子的小哥兒吞進肚子里。結果很快所有村民都嚇得肝膽欲裂,頭皮發麻,只見那些白馬義從見到那年輕人後,單膝跪下,一手撐地,一手按刀,同時沉聲道:「拜見王爺!」

白馬義從這麼一跪,那些負責挖掘水井的流州官吏更是嘩啦啦跪了一片,他們比起神情肅穆的白馬義從要更加誠惶誠恐。

這段時日,先是許多光頭和尚在流州境內奔波勞碌,化緣佈道,後來也有武當山的年輕神仙來這兒雲遊四方,都把年輕藩王不是說成菩薩轉世就是真武降臨,這在教化不深的流民之地很有感染力。徐鳳年輕輕說了句起身,然後走向陳錫亮,那十幾位白馬義從都自然而然跟在北涼王身後,把青蒼校尉帶來的那批扈從不露痕迹地隔離,韋石灰摸了摸鼻子,有點尷尬,不過也不敢流露出任何不滿神情。當初青蒼城那場攻守戰,兵力懸殊,雖說守城一方總能佔據先天優勢,可其實青蒼的城牆並不高大穩固,而青蒼城原先的數千兵力都早已人心浮動,若不是不足百人的白馬義從個個身先士卒,青蒼城早就給那一萬精悍馬賊給屠城了好幾遭,每逢城防出現漏洞,都有一撥銀色甲士率先做死士拚命抵住潮水攻勢,雖死不退,正是這些一條被說成性命抵得上青蒼城百人性命的白馬義從,正是他們的不惜一死,才讓青蒼龍王府舊部生出了死戰之心。青蒼攻守之慘烈,可以從一個細節中看出,每一名陣亡白馬義從,因為被攻城馬賊恨之入骨,必然死無全屍,龍象軍奔赴救援和馬賊聞訊退卻之後,青蒼城的收屍,之後都只能堆出一座座近乎空棺的衣冠冢。

陳錫亮看到徐鳳年,臉上有些愧疚,欲言又止。徐鳳年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坐在井口上,抬頭笑道:「是回王府當個沒有品秩的幕僚,還是在流州當二把手的別駕,隨你挑。」

陳錫亮隨意蹲在井邊上,這跟他以往在清涼山的拘謹禮儀大不相同,輕聲說道:「雖然還是很怕親眼看到人死,一直想著去清涼山那邊紙上談兵,在那裡即使做不成富貴閑人,可好歹不用擔驚受怕。只是現在總覺得這麼拍拍屁股一走,就是當了逃兵,當時在青蒼城內,王爺的白馬義從沒有一人退卻,青蒼城那數千甲士沒有退,甚至連城內流民都沒有退,我現在這一走,不像話。」

徐鳳年問道:「那就是答應做流州別駕了?楊刺史那邊也有這個意思,他對你很看重。流州有你們兩個搭檔,我也放心。」

陳錫亮搖頭道:「別駕是一州最重要的輔官,若是北涼後院遠離兵戈的陵州,我自信還能勉強擔當,流州如今的用人任命,傾向於能文能武之輩,我還是算了,先把青蒼城牧做好了再說,反正只要我想到什麼,都會跟刺史大人直言不諱,並不需要別駕這個官身。」

徐鳳年也不為難他,點頭道:「隨你意願,反正到時候覺得想要當大官了,自己去跟楊光斗索要官帽子,你不用跟清涼山打招呼。」

青蒼校尉韋石灰站在附近,聽到這番對話,心中翻江倒海,天底下上哪兒去找這麼好說話的藩王?官帽子還能隨便挑?可見那些北涼王要狠狠收拾陳城牧的流言蜚語,都是瞎扯!韋石灰對於清涼山兩大紅人徐北枳和陳錫亮,早有耳聞,北涼境內一直認為徐北枳事功能耐遠勝陳錫亮,治理陵州剛柔並濟,據說都快要把文官首領的經略使大人李功德都給架空了,但是韋石灰相對還是要更加看好陳錫亮,沒什麼道理可講,就憑這個讀書人能夠死守青蒼城,而且還真給他守下來了!

陳錫亮突然說道:「王爺可去過那片衣冠冢?」

徐鳳年說道:「昨夜才入城,想著跟你一起過去祭酒。」

陳錫亮嗯了一聲,站起身,招手喊來工房小頭目,輕聲交代相關事宜。這時候一名高大健壯的少年從一幫雜役中走出隊列,往這邊走來,很快就被兩位白馬義從攔住,手中涼刀已經離開刀鞘半寸,殺機深重。徐鳳年看了眼少年,竟然是個熟人,當初他單槍匹馬進入流民之地,在青蒼城外的村子外有過一場波折,流民見利忘命,想要劫奪馬匹佩刀發一筆橫財,這個擅長矛術的少年就是其中之一,有一股子流民獨有的彪烈之氣,如果徐鳳年沒有記錯,少年還有個骨瘦如柴的妹妹,正是她的衝出,才讓徐鳳年沒有痛下殺手,還給了這對兄妹一袋碎銀。徐鳳年出聲道:「讓他過來。」

熱血上頭才想要上前的少年,原本遇上白馬義從半抽刀之際,就已經十分害怕,他以前一直牢牢記得那名英俊遊俠的高超武藝,也念恩,感激遊俠的不殺和贈銀,如今那塊碎銀子已經被少年刺出一個小孔,穿繩後掛在妹妹的脖子上,妹妹很喜歡。少年得知此人竟然是執掌所有流民生殺大權的王爺後,想得並不複雜,就怕自己以後再也見不著他了,想要親口道謝一聲。少年局促不安,腳步都有些飄忽,好不容易走到距離那年輕藩王五六步遠的地方,腦子空白一片,竟然不知道說什麼了,漲紅了臉,連手都不知道該放在什麼地方。徐鳳年柔聲笑道:「你叫什麼名字,我還記得你有個膽子比你還大的妹妹。」

少年終於緩過神,咽了口唾沫,顫聲說道:「回稟王爺,小人叫劉剩,我妹妹叫劉余。」

徐鳳年打趣道:「你還知道回稟這個說法?」

少年悄悄用手捏了自己腰肉一把,腦子終於清醒了幾分,靦腆笑道:「都是跟工房官老爺們學的,他們跟城牧大人說事,都這麼說。」

陳錫亮在一邊笑著對徐鳳年解釋道:「劉剩想要去邊境投軍,我看他年紀太小,就沒答應,不過這名少年力氣不小,就准許他幫著衙門做些事情,賺些糊口工錢,手腳伶俐,人也聰明,已經能認一百多個字了,每天空閑就在地上拿樹枝寫字,其實少年跟他妹妹原先都只有姓沒有名,只有隨口的小名兒,劉剩劉余其實都是他自己取的。」

徐鳳年看向少年笑問道:「你去了邊關投軍,要是死了,你妹妹怎麼辦?怎麼不選陵州軍,好歹不用上陣廝殺。」

少年一臉認真回答道:「負責錄檔的官老爺說了啊,邊軍拿錢多,而且拿錢也快,只要去了就能拿到一大筆銀子不說,立馬給咱們在陵州弄出一塊良田來,再說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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