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孤身赴北莽 第三章 貂覆額

小孩兒對春雷刀愛不釋手,見身邊這位長得好看的哥哥也不小氣,就乾脆一屁股坐在土坯牆邊緣,一雙腳丫懸在泥牆外,坐髒了衣服,不過是回頭被娘親念叨一兩天,可這刀是真刀呀,指不定這輩子就只能摸上這麼一回了。

世子殿下見著孩子捧著刀,有些忘我,不得不伸手輕輕拎住稚童的後領,稍稍往後扯了扯,生怕這小傢伙不小心墜下牆頭。

世子殿下然後咬了口冰糖葫蘆,眯眼望著城外絡繹不絕的官道,水至清則無魚,鹽鐵與販馬生意,以北涼軍的嚴密掌控與滲透能力,想要抓幾頭肥羊以儆效尤,並不難,只不過北涼本就是個鳥不拉屎的窮苦地方,太需要大量北涼以外的真金白銀進入流通,李瀚林那個口碑差到一種境界的老爹,豐州刺督李功德,能夠當上新北涼道的經略使,還真不只是因為這老無賴屬於徐驍的嫡系走狗,要說李功德讓錢生錢的手段是北涼第二,沒誰敢自稱第一,徐驍曾打趣說給李功德一枚銅錢,隔天就能生出一兩銀子,再者,為了能撈到這個北涼道名義上僅次於節度使的正二品官帽子,李功德這隻雁過拔毛的老貔貅破天荒吐出了好些真金白銀,傳聞有豐州豪紳與親家喝酒,大笑著說以後可就不只是他們豐州一地受李鐵公雞的壓榨了。

徐鳳年嚼著山楂,神遊萬里。這趟秘密出行,沒有任何興師動眾,走得悄無聲息,除了一柄窄短春雷刀,身上就只有幾張銀票和小一袋子碎銀,加在一起才三百來兩家當,這要擱在涼州頭等青樓,也就才入一頓花酒的門檻,還未必能盡興。徐鳳年叼著一根已經沒有冰糖葫蘆的竹籤,見摸刀稚童顯然喜歡極了這柄春雷,把小臉蛋貼在刀鞘上,朝眼前這位好脾氣的大哥哥一臉憨笑。

徐鳳年見台基上白衣劍客與斬馬刀漢子打鬥才入佳境,一時半會人群散不了,也不急著將春雷討要回來,這個憧憬江湖的孩子,讓他想起某個身無分文的窮光蛋,咬著竹籤蹲在牆頭,柔聲笑道:「摸可以,別把刀抽出來,鋒利著呢,到時候你娘親追著我打,如何是好。」

孩子歪著腦袋偷偷朝徐鳳年眨了眨眼睛,故意提了提嗓門,燦爛笑道:「才不會哩,我娘從不打人的,性子可好啦!」

徐鳳年摸了摸這顆小腦袋,笑而不語。

一大一小身後站著那位布裙荊釵的柔媚小娘,她其實早就沿著泥徑氣喘吁吁追上土坯牆,她才在鬧市一個釵子攤前盯著發獃片刻,囊中羞澀,只是過過眼癮,都沒好意思拿起來細細端倪,生怕被攤主白眼,不曾想一回神就發現沒了兒子身影,她性子清淡,也不急在臉上,果然瞧見了在牆頭與一位陌生佩刀公子相伴的孩子,起先憂心會不會鬧出風波,她這等寒苦人家可經不起任何折騰,撩起裙角就小跑到牆頭,只不過恰巧看到那公子拉扯她兒子後領口的小動作,她不知不覺便一下子心境安寧下來,知道孩子打小就喜好愛慕那些行走江湖的俠客,倒馬關舊城遺址上的比武,就沒有一次落下過,有些時候,聽到巷弄里玩伴的呼喚,也顧不得是在吃飯,便沖了出去,回來後倒也不忘記一粒米飯不剩吃完,一邊吃一邊手舞足蹈與她說大俠們是如何出招的,讓她瞅著只有滿心歡喜。

許多無法與人言說的苦,也就不那麼苦了。

聽到孩子的「溜須拍馬」,身段妖嬈氣質卻秀氣如閨秀的小娘捂嘴笑了笑,一雙眸子眯成月牙兒,斂了斂神態,只藏了些風韻悄悄掛在眉梢,她朝這位心地不壞的公子哥襝袖行禮,約莫是這些年艱辛孀居,對各色男人養成了一種敏銳直覺,是否別有用心,而一些欲擒故縱的陰暗伎倆,她大多可以一眼看穿,眼前這個咬著竹籤的年輕男子,可比咱們倒馬關那名只知附庸風雅的校尉公子,還要像大家族出來的子弟呢,難得是看自己的眼神很清澈,這讓她想起那口村頭老井裡的井水,乾乾淨淨,卻看不透深淺,但總歸是讓人討厭不起來的。

小娘輕聲道:「右松,還不把刀還給這位公子。」

稚童點頭嗯了一聲,站起身,雖眼中不舍,但還是利索站起身,恭恭敬敬把春雷刀交還給了彎腰接刀的大哥哥。

小娘自然而然拍去孩子屁股上的黃塵泥土,窮人家的孩子,玩鬧得再瘋,也不能作踐了一針一線縫出來的衣衫。她是一名北涼驛卒孀女,沒了男人,莊稼地便都由她獨力做活,官府每年都會發下一筆撫恤銀錢,不多,到手就八兩銀子,但總算讓她有個盼頭,私下聽私塾先生說按北涼軍律得有三十多兩才對,多半是被官爺層層剋扣了去,只不過她一個寡居婦道女子,也不計較這些,再者計較不來,倒馬關附近村莊倒是有些男人想要娶她入門,其中還有位是帶了軍功的,可她覺得既然右松既然跟夫君姓了趙,就不能再讓他喊別姓的男子一聲爹了,右松性子皮是皮了些,可孩子這樣才靈氣,她略微識些字,比起尋常粗鄙村婦眼界要更寬,每天聽著他搖頭晃腦背私塾學來的詩書,她在一旁捻著燈芯,只覺得一日勞作的辛苦,生活的不易,她對緊巴巴卻充實的日子,也就不去怨言什麼了。

遺址台基上刀光劍影,兩位俠士你來我往,打得天昏地暗,下邊觀眾大多是過小安穩子日的平民百姓,甭管你們是何方神聖,什麼天山追風劍斬馬劈虎刀的,只要砰砰啪啪打得起勁,就不會吝嗇掌聲喝彩,整整一兩百號觀戰者都大呼痛快,許多漢子都站在板凳上拍手叫好,反正也不需要他們掏半顆銅錢嘛。那些個下了賭注的,倒是相對要緊張,沒怎麼出聲,只有看到押注人物打出好看的招術,才暗暗攥拳,看到落了下風就要揪心。

徐鳳年沒什麼觀戰興緻,但也沒流露出絲毫不屑,率先走下土坯牆頭,那小娘順勢牽起稚童的手,她生怕與這名公子呆在一起,會惹來市井巷弄里最是能生根發芽的閑言碎語,哪裡敢在牆頭逗留,只想著早早下了泥路,與孩子早些離開集市,她們母子所在村子就在邊上,不到一里路。孩子感激這位哥哥的大方,笑著扯了扯世子殿下袖口,徐鳳年回頭,見孩子伸出手,似乎想要牽手,徐鳳年笑了笑,卻沒有伸手,只是輕輕看了一眼微微張嘴滿臉漲紅的小娘,不想讓她難堪,故而只是捏了一下稚童的臉頰,大踏步離去。

小娘悄悄呼出一口氣,臉頰發燙得厲害,瞪了一眼孩子,後者到底是白如薄紙的孩子,只覺得娘親比以往好看,是在害羞,卻不知道她臉紅個什麼。

酣戰總算落幕,再不結束,那些個被十幾顆銅板雇來暖場的傢伙就得把手掌拍紅腫了,個個嗓子沙啞,倒不是說他們如何敬業,只不過這場比試委實打得精彩紛呈,黑炭漢子手中斬馬刀,嘿,那氣力可真算是可拔山河了,光是在上頭揮刀幾百下就讓人覺得敬佩,更了不起的是那名白衣劍客,一劍在手,衣袖飄飄,如游龍驚鴻,讓人眼花繚亂。

斬馬刀壯漢敗得心悅誠服,拱手認輸,由衷說了幾句稱讚劍客的好話,這份豁達氣度,有讓看客們豎起大拇指,而讓場下好幾位小家碧玉心生痴戀的高明劍士,劍歸鞘後,留下一句「行卻江南路幾千,歸來不把一文錢」,飄然而去,端的瀟洒不羈,有劍仙風骨。

是一幅皆大歡喜的畫面,不等耍斬馬刀的下台,就有一位家境殷實的老翁上去籠絡示好。劉妮蓉正思量著如何出面,才能與那頗有能耐的斬馬刀漢子不落俗套地親近,一名魚龍幫管事的中年人面有憂色跑來,與她竊竊私語,劉妮蓉皺了皺眉頭,不知為何倒馬關校尉竟然出面攔下他們,說是官碟出了點問題,肖鏘都抬出了將門子弟的身份,一樣不管用。看來今晚註定要在關內留宿,這讓劉妮蓉有些不安,照理說倒馬關只是一座小隘,這裡官銜最大的副尉不過六品,魚龍幫傾力辦事的那位,則是從四品,頭頂官帽子大了好幾級,雖說是武散官,不掌虎符兵權,但北涼軍自成體系,抱成一團,順藤摸瓜,總能牽扯出各種沾親帶故的關係,小小關隘六品折衝副尉,在銀子沒少送出的前提下,沒理由不賣顏面。劉妮蓉顧不上那名斬馬刀武夫,快步走向城頭,遇到沉著臉的肖鏘,顯然受氣不小,見到劉妮蓉,走到官道一側,低聲苦笑道:「有古怪,今晚夜宿,要不安生。咱們找家鬧市裡的店住下,貴就貴些,這筆銀子萬萬不能省了。每班十人,輪流值宿,熬過了今夜就好。」

劉妮蓉本就不是小家子氣的女子,點頭道:「是該如此。」

說話間,劉妮蓉瞥見那群馬販子徑直朝他們走來,擁簇著一位神態傲慢至極的豐腴女子,這女子歲數大不,以一塊精美貂皮作纏額的頭箍,這種裝飾涼州邊境極為風靡,秋冬季節即可禦寒,也美觀,俗稱貂覆額或者卧兔兒,最早由北涼王府流傳出來,好像是大郡主徐脂虎最先如此巧妙裝束,性子活潑的北涼權貴女子,都忙不迭跟風。

貂覆額曼妙女子身邊都是一眼便知的老道練家子,氣態沉穩,呼吸遠較常人要來得綿長,尤其是女子身側一名老者,眼神陰鷙如老蒼鷹,雙手十指如鉤,不知修習何種功法,呈現出不合常理的淡金色,大抵是龍爪手這類霸道兇狠的外家套路。

七八號赳赳武夫如眾星拱月著倨傲女子,除了她,瞧著最多余的是一名胭脂氣濃重的敷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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