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徐煥章雖然常和日本使團打交道,但當真能算上朋友的只有個陸軍上士。他請這位上士去八大胡同喝花酒,趁著酒興問他日本人最喜歡什麼樣的畫。也許他的日語還不到家,也許那個上士有意開玩笑,便從口袋裡掏出一疊照片來說:「這個我們最喜歡。」徐煥章看了看,照片有十來張,分作兩大類。一類是他跟日本妓女一塊照的;一類是八國聯軍佔領北京時,他騎著洋馬、掛著洋刀在午門、天壇、正陽門箭樓前照的。這前一類燒成「古月軒」未免不雅,這後一類倒極為對路。為八國聯軍打敗大清國去向人家謝罪,還有比畫聯軍在北京的「行樂圖」更應景的么!便向那人要了兩張,說是留作紀念。然後找到個會畫工筆畫的大煙客,叫他按這日本人的服飾、洋馬的裝配、刀槍的形制,畫個八扇屏,背後點景分別為前門、午門、天壇、太廟等處。畫好後他給了那人四兩銀子兩錢煙土。拿到肅王處吹噓說這是請日本人自己出的題目,是任何人送的禮物中都沒有的圖樣,送過去准能壓過群僚。肅王看了也很滿意,問他花了多少錢,他說甘願孝敬王爺,不肯講價,肅王便叫人領他到馬號挑了一匹好馬,還帶全套的鞍韉。

肅王派人把畫稿送給九爺,九爺一看,也覺著新奇,很投合東洋人的口味。徐煥章近日也往九爺處鑽營,可這人小氣,不怎肯在管家戈什哈身上送門包,管家也看不上他狗仗人勢的下賤相。九爺在那裡稱讚畫稿,正好管家來回事,管家就說:「爺,這畫別人誇得你可誇不得。」九爺說:「怎麼啦?」管家說:「本來您那份十八拍是這次送禮的頭一份。徐煥章弄這個來,就叫肅王的禮把您的比下去了!這小子吃裡扒外,把您陰了。」九爺聽了覺得有理,便有點不高興,對這徐煥章便有點冷淡了。

轉眼到了中秋節,聶小軒指導烏世保試燒的一個煙碟、一個煙壺出了爐。造型美,色彩艷,圖樣好。聶小軒便揣著到九爺府上檢驗。管家跟他也熟了,把他帶到了垂花門外。

九爺剛喝完茶,一邊看花匠在南道兩邊擺桂花盆景,一邊喂他新買來的一條狗。這狗出自西洋,日耳曼尼亞,經紅毛人從澳門帶到北京的。身量高,身條細,四條腿像四根鐵杆,走在方磚地上咚咚有聲。渾身烏黑,只腹下和四條腿里側各有一條白線,稱作「鐵杆銀絲」。原在載振手中,九爺用兩匹跑馬一對好蛐蛐才換過來。一個僮兒在九爺身旁端個朱紅漆盤,盤內是五花牛肉。小僮用蒙古刀把肉切了,九爺隨手就把肉朝天上亂丟,那狗騰空而起,一塊塊全從空中接住。偶爾落在地上一塊,它就棄之不顧,再轉過身來朝九爺吠叫。

管事叫聶小軒在垂花門外等候,自己拿了那一壺一碟進去呈報。聶小軒知道這裡的規矩,便悄悄把個二兩的銀錠塞在煙壺的布包下邊。管事看也不看,一解開包袱皮,連包皮一起揣進了腰間,這才進門去向九爺回事。九爺正玩得高興,便說:「這事我不早說過,叫他拿畫樣兒去作不就結了。」管事說:「不給人家定錢,人家怎麼買料呢!」九爺說:「你發給他二百兩就是,這也用跟我啰嗦?」管事說:「人家還孝敬了這兩件樣兒呢!」九爺這時才接過那兩件東西去,細看了看,有了笑臉,便對門外的聶小軒說:「再加一百,給你三百定錢。我這銀子可不許退,燒好了給我東西,燒不好我可還要你那兩隻手!」說完大笑起來。

聶小軒請個安說:「謝謝爺賞飯。剛才管家吩咐,要按畫稿去做,小的沒見畫稿可不敢說能做不能!」九爺說:「不管那個,能不能都得做!」管家說:「聶師傅,放心吧,咱九爺是難為人的主人嗎?」作了個眼色,叫聶小軒退下。到了外邊,他小聲說:「您放心吧,那畫稿我看過,你一手捏著卵子都能畫下來。」管家在帳房取了三百兩銀子,讓聶小軒打了手印,到門口交給聶小軒說:「你數數,可別少了。」聶小軒一數,二百九十五兩,心中打個轉,又提出個五兩的錁子放在管家手裡說:「多了一塊,您收回去吧。」

九爺接著喂狗,喂著喂著,忽然想跟狗也開個玩笑,便隨手把聶小軒送來的煙壺也扔了出去。他本以為那狗也會當作肉接住,把牙硌一下的,誰知那狗往上躥了一下,並不張嘴,看那煙壺直落到石階上摔得粉碎。管家聽見破裂聲,以為僮兒打碎了什麼東西,忙進門來看。九爺大笑著說:「你瞧這個東西多精,換個東西扔出去,它能認出不是肉來,乾脆不張嘴!」管家說:「它認得,肉什麼色,煙壺什麼色啊?」九爺聽了,忙找跟肉一樣顏色的東西來試驗。便把身上帶的,客廳里擺的瑪瑙煙壺、茶晶酒杯、琥珀煙嘴、煙料扇墜摻和在肉一塊,一件一件扔了出去。後來小僮費了好大勁才把那些碎碴碎片收拾乾淨。

聶小軒離開九爺小府時間尚早,便順路到天橋買幾樣雜食供果、中秋月餅,預備帶回家過節。時隔一月,這為人過的節與那為鬼過的節又大為不同了。秋高氣爽,萬里無雲,各項的鮮果也下來了:馬牙棗、虎拉車、紅李子、紫葡萄、黃梨丹柿、白藕翠蓮,五彩雜呈,琳琅滿目,從福長街北口,沿天橋南北,擺滿十里長街。像「四遠需」、「桂蘭齋」這樣的大茶食店,原是專供大宅門,不屑做這小生意的,近年因時局不定,生意清淡,竟也來出了攤子。五尺長的床子上,居中立起一塊二尺多高的大月餅,餅上雕了嫦娥月桂、玉兔杵葯。餅上方懸掛紅布,上邊金字寫了字型大小。下邊由大到小用月餅擺了幾座寶塔,引來眾人爭看。那售「月亮碼」的更不示弱,在它對面樹起長竿,竟挑起一幅一丈多長的「月亮碼兒」,金碧輝煌,刻畫精細。這裡中心坐的卻又不是嫦娥了,乃是一位端坐在蓮台上的金面佛祖。旁註「太陰星君,月光普照菩薩」。蓮台之下,也有玉兔杵葯。引得人們猜測,鬧不清這位菩薩和嫦娥是分掌月亮的兩面還是分成單日雙日輪流值星。這二位又都有吃藥的嗜好,便苦了兔兒爺這邊搗了那邊再搗。他的地位在嫦娥和星君之下,和人間近了些,人們對他也就講些平等,在賣兔兒爺攤兒上便給他作了各種打扮。長耳裂唇之下,有穿長袍的,有穿短打的;有的挑著剃頭擔兒,有的打著太平鼓;還有的穿長靠,扎背旗,一副楊小樓的扮相;還有一種用紙漿搗塑製成的,裡邊裝了機關,用線一拽,眼珠下巴亂動,人們乾脆不稱他「兔兒爺」,叫他「呱嗒嘴」。靠近壇根,單有一幫鄉下客,賣的是雞冠花、青毛豆、雕成蓮花形的西瓜、擺成娑蘿葉樣的蘿蔔纓。

聶小軒正在和一個賣雞冠花的講價兒,有人拍了他一掌,抬頭一看,是壽明。壽明也背著錢褡子在買過節的東西,便說:「我正有點累呢,咱們找個茶館歇歇腳去。」兩個便往西,走到壇根一個茶館坐下。

這天橋附近的茶館,和內城的又大有不同。門面小,房舍低,故而外邊搭個大天棚,客座在外邊多在屋內少。房檐下設一長形灶,一串擺上四五把小口大底長嘴壺。風箱一拉,兩頭冒火四下出煙。茶桌是碎磚砌的,條凳一律本色白茬,又寬又大。因為在這裡喝茶的以拉駱駝、趕驢、販菜、推酒的勞動人居多,便於他們蹲著吃喝。今天上天橋買節貨的人多,茶館也擠,為了清靜,他二人進了屋內。屋內低矮黑暗,可比外邊清靜。茶送來後,兩人喝了幾口,都皺皺眉。原來這裡的茶葉也不如城裡,沏的是名叫「滿天星」的高末。

說了幾句閑話,聶小軒就告訴壽明,已問過柳娘,柳娘並沒有拒絕烏世保這門親事,現在就看烏世保意思如何。雖然現在吃住都在一起,這婚事卻是不能兩家直接過話的。壽明說也曾問過烏世保,烏世保原說要向他大伯稟報一下再定,近日又說誰也不問了,只要雙方八字相合,他極願作親。聶小軒點點頭,心想:「我一直覺著烏世保突然上他大伯那兒去有點蹊蹺,果然這裡有文章。」便說:「既這樣,你叫烏世保寫個庚帖,我把柳娘的也寫好,拿到『悅來棧』錢半仙那裡去合一合吧。若無妨克等項,早日完了也好。住在一起,長了怕有閑話。舌頭板子壓死人,白找氣生。」

壽明問聶小軒手中提的錦匣是什麼,聶小軒便說是畫稿。壽明問什麼畫?聶小軒說他還沒看。壽明說何不打開一看呢。聶小軒連聲說好,便把錦匣打開,拿出畫稿。屋裡太暗,兩人便走出門站在窗下看。先看到是工筆重彩的蠻人畫,線條、著色、布局都平常。聶小軒再仔細看,覺得有點彆扭了,這蠻人都舞槍弄刀,跟背景不大協調。細一研究,所點的景全是北京實物,這兩樣東西沒有往一塊畫的。壽明看出了這一點,只是搖頭,沒有開口。這時背後已站了幾個伸頭看畫的,只聽其中一個人說:「八國聯軍在北京還沒呆夠啊!這畫畫的想他呢!」聶小軒問:「你說什麼?」旁邊另有一個瘦長個兒、白凈臉、留著八字鬍的人冷笑了兩聲說:「凌辱陵廟,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居然畫下來把玩,可嘆可羞!這要再拿到洋人那兒換銀子,可真謂廉恥喪盡了!」幾句話像一陣驚雷,把聶小軒震得頭暈心跳,再看那畫,果然題字寫的是庚子紀念。抬起頭來本想再和那人討教兩句,不知為什麼人們哄然散了。壽明小聲說:「快走。」自己也躲進了屋裡。

聶小軒還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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