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壽明把烏世保領到自己家中,這才談烏世保蹲牢期間他家中出的變故。

烏世保在家中,除去忙他自己那點消遣功課,從不過問別的事。烏大奶奶自幼練就的是串門子、扯閑篇、嚼檳榔、斗梭胡的本領。從嫁給這無職無銜的烏世保,就帶來八分委屈,自然不會替他管家。他們的家務就一向操在烏世保的奶媽手裡。

奶媽姓劉,三河縣人。三十幾歲上沒了老伴,留下一個兒子,如今已成家,在三河開個饅頭鋪,早就來接過母親,請她回去享晚福。當時烏世保的父親剛得了半身不遂,沒人伺候,媽奶沒走。烏世保父親去世後,烏世保生了兒子。這時烏家的家境已雇不起奶媽,烏世保求奶媽再幫兩年忙,奶媽抹不開面子,又留了下來。旗人家規矩,奴僕之中,唯獨對奶媽是格外高看的。奶兒子若成了家主,奶媽便有半個主子的身份。劉奶媽看不慣主子奶奶那驕橫性兒,處處怕奶兒子吃虧,便免不了在開支上和烏大奶奶有些彆扭。烏大奶奶明著沖奶媽甩閑話,暗著跟烏大爺耍脾氣。烏世保不哼不哈,心中有主意,准知道奶媽一走這點家業就要稀里嘩啦,對奶媽決不吐一個「走」字。

烏世保一進監牢,事情麻煩了。

劉奶媽和徐煥章的爸爸同時在烏府上做過事,知道他的人品,這次徐煥章上烏府里來,又大模大樣、裝作不認識劉奶媽,劉奶媽就勸大奶奶別聽他花馬吊舌。大奶奶不聽,她要劉奶媽把放在外邊的銀子催回來拿去運動官司,劉奶媽又不肯。於是大奶奶就撕破臉大鬧了起來,又哭又罵,向四鄰訴說劉奶媽阻攔營救大爺出獄,為的是等大爺死在牢里好昧下烏家財產。劉奶媽忍得了這口氣丟不了這個人,求往領谷老爺作干證,交待清楚帳目回三河縣去了。

大奶奶是自己做不熟飯的,何況還帶個孩子?便雇了衚衕口一個裱糊匠的女人何氏來當老媽。這何媽掙的是錢,圖的是賞,自然處處順著大奶奶的意思來。大奶奶平時愛斗梭胡,自從大爺出事,鬥牌的夥伴都不來約她了,成天悶得發獃。這何媽跟花會跑封的許媽是干姐妹,會唱三十六個花名:「正月正來正月正,音惠老母下天宮,合同肩上扛板櫃,碰上了紅春小靈精……」她著孩子睡覺時就哼,大奶奶聽著好玩,也學會唱幾段。她問何媽這詞東一句西一句是怎麼意思?何媽說:「這都是花名,押會用的。音惠是菩薩,您要作夢夢見觀音大士就押陰會,一兩銀子押中了贏三十兩呢!紅春是窯姐,板櫃是木匠……」大奶奶聽得有趣,便問:「這上哪兒去押呢?」何媽說:「不用您跑腿,會上專有跑封的。您要押,她就上您家來。您押哪一門,多少銀子,寫清楚包好交給她。明天開了會,她把會底送來,您要贏了,她連銀子也就帶來了。您就賞幾個跑腿錢。不贏呢,她白跑。」三說兩說,何家女人把跑封的許媽招了來,大奶奶就試著押會。這東西不押便罷,一押就上癮。今天作個夢,夢見有人抬棺材,押個板貴,贏了;明天早上一睜眼先回憶夜裡作了什麼夢,趕緊再押。若輸了呢?又想翻本,更要接著押。時間長了,自然有輸有贏,但總是輸的多贏的少。而且常常是押的注大時多半輸,注小了反倒贏。一來二去,大奶奶變賣首飾家產來的銀子,大宗給了徐煥章,小宗輸給了花會,還拉了一屁股賬,終於連月錢也不能按時開,何媽也辭工走了。

劉奶媽在兒子家住了幾個月,不放心小少爺,趕上過五月節,買了點桑椹、櫻桃,和一串老虎搭拉,包了一包粽子,進京來看望。一見這情形眼圈就紅了。問道:「我指望沒我氣您了,您這日子該有起色了。怎麼剛幾個月就敗到這份上呢?」大奶奶不好說打會輸錢,只說連日生病,衙門裡又要花銷,兩頭神打的。錢是有,就是役工夫去收賬。劉奶媽心想你的家底全在我肚子里裝著,還跟我吹什麼呢?有心不管她,又覺著對不起死去的老爺活著的大爺,就給她留下了幾兩銀子說:「不知道大奶奶欠安,也沒給大奶奶帶點什麼可口的吃食來。這幾兩銀子您自己想吃什麼買點什麼吧。我現在兒子家正蓋房,我也不得閑,等我安置好了,再來看您。那時候要是大爺還沒出來,您身體還沒大安,就把小少爺交給我去帶著。」大奶奶一聽忙說:「等你安置好誰知是多早晚了?我近來總是吃不下睡不著,實在沒力氣帶孩子。你既有報效主子的心意,現在你就把阿哥帶走吧。等過了年你再送他回來,那時候大爺總該回來了?」劉奶媽原就捨不得扔下小少爺受委屈,便收拾了幾件小孩的衣服被褥,帶著小少爺搭進京送土產的大車回三河縣了。她想頭下雪總還要送這孩子回京看看他媽。

劉奶媽把孩子帶走,大奶奶生活更加百無聊賴,只好反鎖上門到娘家去混日子。娘家老人都已不在了,大哥當家,這位參領爺不僅繼承了上一輩的職務,也繼承了女人當家的家風。參領夫人初過門時,這位小姑沒少替她在婆婆面前上眼藥。今日姑奶奶混得跟糊家雀似的回娘家來,能不以牙還牙以限還眼么?要知道這位參領夫人也是下五旗出身,也有說大話、使小錢、敲缸沿。穿小鞋的全套本事。烏大奶奶沒住多久,參領老爺偷偷擩給妹子四十兩白銀,勸她說:「親戚遠離香,您還是回宮降吉祥吧。」

到這時,烏大奶奶才嘗到財去人情去的滋味。後悔把產業變賣得大幹凈,銀子花得也太順溜,第一次顧慮起烏大爺回來不好交帳的事了。她想拿這四十兩銀子作本再掙回點利息來,恢複點元氣。若真拿這幾十兩銀子作本,擺個小攤兒,開個小門臉兒,未見得不能混口棒子麵吃。可大奶奶既不懂作生意的門道,又怕傷體面,也沒有謀求蠅頭小利的耐煩心,簡便痛快的路徑還是押會。人不得橫財不富,押會發財的例子可有的是。聽說東直門外有母女倆,在亂葬崗子睡了十天覺求來個夢,回來賣了三畝地押會,一下子贏回九十畝地來,成了財主。雍和宮后街蒙古老太太那仨花,窮得就剩下三間房,她把它賣了,到安定門外害台邊去求夢。一個小媳婦給她託夢來了,那小媳婦說:「我是押花會輸光了上弔死的。我告訴你個花名,你明天去押。狠押注,把那開會局的贏死給我出口氣。你可記住,贏了錢別忘給我刻塊石碑,修個小廟。」這老那仁花把一百兩銀子押上,一下得了三千兩,就在那院里給弔死鬼修了個小祠堂。許多人都去看過的……這都是何媽今天三句明日兩句給她零打碎敲散布的,這時一股腦兒全想起來了。便在「十月一,死鬼要棉衣」的那個下午,她糊了幾個包袱,關城門之前出了朝陽門,上八里庄西北角那片義地求夢去了。這四十兩銀子是她最後起家的血本,怕放在家中半夜叫賊偷去,她卷在包袱皮里圍在腰上,外邊用棉袍罩住,隨身帶到了墳地里。她反鎖門時,隔壁周成正拿著竹笤帚打掃大門口,招呼說:「哪兒去你哪?」大奶奶說:「我許下個心愿,出城燒兩包袱。家裡沒人,勞駕您多照應點。」周成說:「這早晚出城還趕得回來嗎?聽說城外晚上可不大太平!」大奶奶說:「放心吧您哪!敢欺侮旗家娘們的小雜種還沒生出來呢!」各戶都是關上門過日子,周成又不是愛扯閑話的人。大奶奶走了一天一宿這衚衕沒第二個人知道。那時候還剛興用煤燒炕。大奶奶技術不熟,火沒壓死。傍天亮時火苗躥上來把炕頭可就烤紅了。接著席子、褥子就一層層的往上焦糊。因為壓得厚,疊的死,光冒煙不起火,這氣味可就大了。到中午時分;左鄰右舍都翻褥子揭炕席,以為自己家燒著了什麼。誰家也沒找著火星。這味越來越大。到了下午,人們乾脆推開門到衚衕里查火源,才發現烏家房頂在往外冒煙。再一看大門反鎖著,大夥就炸了鍋了:「這得去看看呀!她自己燒了不要緊,火一起來可不分親疏遠近哪!」最近的鄰居是谷佐領,佐領下命令踢開了烏家大門,眾人擁進院里,見那煙是從堂屋裡間鑽出來的,就不顧一切又去拉堂屋的風門子。風門被吸得緊緊的,眾人費了多大力量,才猛然把它拉開。門一開,風一進,只聽「通」的一聲,就像炸了個麻雷子,所有窗紙都鼓破了,火苗從各處帶眼帶縫的地方噴了出來。走在前一排人的辮梢、眉毛都吱啦一聲燎得卷了毛。人們費了一個時辰工夫才把這場火救下,總算沒蔓延到兩側鄰居家中。可烏家已燒得一窩漆黑,連房頂都塌下來了。佐領一面上大興縣報官,一面打發人去正藍旗請大奶奶娘家人。正藍旗參領老爺來後一看,嚇得手腳亂哆嗦,直問:「我們姑奶奶呢?」這時周成才說,頭天下晚看她夾著紙包袱出城還願去了。參領說:「阿彌陀佛,脫過這場災就好,我還以為她燒在裡邊了呢!」這時大興縣來勘察火場的差人也在場,一聽這話瞪起眼,張開嘴,喘了幾口大氣,有點結巴地說:「這事可別碰得太巧了!八里庄西北角水坑裡今早上可撈上來個女屍首,旗裝打扮,還沒弄清是人推下去的是自己跳的!」周成問:「什麼打扮?」差人說:「紫緞子棉袍黑貓窩。」周成說:「參領老爺,您別愣神了,快認認屍首去吧!這個打扮有點玄!」

臘月初三劉奶媽帶著小少爺進京來。這時參領老爺已把燒黑的木料、燒剩的罈子水缸用車拉走,只留下一片黑乎乎的瓦礫了。周成把她引到門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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