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當時北海、景山,全是皇室禁地,官商百姓要出遊,須另找去處。最出名的去處有城西的釣魚台,城北的土城,城南的法藏寺和天寧寺。這幾個地方為何出名呢?原來土城地曠,便於架起柴火來吃烤肉;釣魚台開闊,可以走車賽馬;法藏寺塔高,可以俯瞰瞭望;而天寧寺在彰義門外,過珠市口往西,一路上有好幾家出名的飯莊。烏世保要去天寧寺,為的是回來時順路可以去北半截衚衕的「廣和居」,那裡的南炮腰花、潘氏蒸魚,九城聞名。

烏世保請的壽明,就是替他出主意請病假的那位弦師。此人做過一任小官,但不知從什麼時候,為了什麼就遠離了官場,而且再沒有回覆的意願了。他弦子彈得好,不僅能伴奏,而且能卡戲,特別是模仿譚鑫培、黃潤甫的《空城計》,稱為一絕。各王府宅門每有喜慶,請堂會總有他。他也每請必到。他生計窘迫,不接黑杵,這又叫人更加高看一眼。不過他成天提著弦子拜四方,可不光是為了過彈弦的癮,他還沒到空著肚子湊熱鬧,為藝術而藝術的超脫境界!他借著走堂會這機會也兼營點副業,替古玩店與宅門跑合拉縴,從中掙幾個「謝儀」。這事兒看著輕巧,其實不易,一要有眼力,品鑒古玩得讓買賣雙方服氣;二要有信用,出價多少,要價高低,總得讓賣主知足,買主有利可賺,成破都不能離大譜。這就造就了壽明脾氣上的特別之處,一是對朋友熱心腸守信用,二是過分的講面子要虛榮。因為干這行的全憑「信譽」,一被人看不起,就斷了財路了。

這日他們從天寧寺回來,在廣和居盡情吃喝了一陣,已是未對末申時初,夜宴上座的時候。出門時他和烏世保又叫跑堂的一人給包了一個荷葉包的合子菜,出門拐彎,走到了衚衕北口。這時由菜市口東邊過來一輛青油轎車。壽明沒防備,叫車轅颳了個趔趄,還沒站穩,車上跳下來個戴纓帽的差人抓住他領口就扇了一嘴巴。烏世保喊道:「畜生,你撞了人還敢無理!」這時車簾掀開,一個官員伸出頭來喊道:「什麼東西這樣大膽,擋了老爺的車道,打!」

烏世保聽這聲音耳熟,扭過頭一看,是自己家的旗奴,東莊子徐大柱的兒子徐煥章。這徐煥章的祖先,是帶地投旗的旗奴,隸籍於它撤勒哈番烏家名下。這樣的旗奴,不同於紅契家奴。除去交租交糧,三節到主子家拜賀,平日自在經營他的田土,並不到府中當差。這些人中,有的也是地主,下邊有多少佃戶長工。老媽下人,過的也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排場日子。但主於若有紅白大事,傳他們當差,可也得打鑼張傘,披麻帶孝,躬身而進,退步而出,抬頭喊人主子,低頭自稱奴才。別看他們在家當主子時威嚴得不可一世,出來當奴才時卻也心安理得。他們覺得這也是一份資格、一份榮耀。他們教訓自己的奴僕時,往往張口就是:「你們這也叫當奴才?看看我們在旗主府里是怎麼當差的吧!主子一咳嗽,這邊唾盂遞過去了,還等吩咐?主子傳話的時候,哪一句上答應『喳』,哪一句上躬身後退,都有尺寸管著,能這麼隨便嗎?」

這些年有點變樣了,不少主子家越來越窮,有的連家奴都養活不起,乾脆讓他們交幾兩銀子贖身。有的主子自己落魄作苦力,扛包兒當窩脖兒了。旗奴卻當官的當官,為商的為商,發跡起來。旗主子就反過來敲奴才的竹杠。有位主子窮得給人扛包兒,他的旗奴贖身後作了太僕寺主事,這主子一沒錢用就扛著貨包在太僕寺門口轉悠,單等他的奴才坐轎車來時攔著車喊:「小子,下來替爺扛一骨節兒!」太僕寺主事丟不起這人,只得作揖下跪,掏錢給主子請他另雇別人。按著「大清律」,奴才贖身之後,儘管有作官的資格,仍保留著主奴名分。舊旗主打死贖身旗奴,按打死族中旗奴減一等定罪,不過「降一級調用」而已,沒哪個奴才敢惹這個漏子。

徐煥章的父母是贖身脫了奴籍的。可徐煥章是家生子,儘管脫了籍,也要保持奴才名分。徐煥章連半個眼都看不上烏世保,焉能甘心受這窩囊氣呢?有舍銀子舍錢的,還有舍奴才當的嗎?當奴才可以,總有點什麼撈頭才行。為了和老主子抗衡,他得尋個新主子。如今連太后皇上都怕洋人,不如投到洋人名下最合時宜,於是他信了天主教,並且由天主教神甫資助上了同文館,在那裡學了日本話和法國話。為此,鬧義和團的那一陣,他可當真喪魂失魄了幾個月,躲在交民巷外國醫院當了義務雜役。直到八國聯軍進城後的第四天,他才敢回家。八國聯軍進城頭三天,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徐煥章知道底細,沒敢出門。烏世保是正白旗。徐煥章既是烏家的奴才,自然也住在正白旗的防地,也就是朝陽門以北東四大街以東的這一地帶。這一地帶在聯軍破城之後歸日本軍佔領。徐煥章一路走來,就見有幾家王府和大宅門口挑出白色降旗,上寫「大日本國順民」字樣。自家門口,只見也挑了幅白旗,卻沒寫字。到家之後,問起原由,才知道這日本佔領區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凡不掛歸順白旗的人家,日軍就視作義和團拳民,任意殺戮。幾個王府大戶帶頭掛出了白旗,沒來得及逃走的百姓也只得效法。但有的戶無人識字,有的人不甘心自己戴上「順民」帽子,便只掛旗不寫字,多少給自己留點臉面。徐煥章聽後,連連搖頭,叫他女人趕緊把旗解下來。他爹聽了,忙攔阻說:「別價,太后跑了,八旗兵撤了,連肅王府都掛了白旗,咱能頂得住鬼子的洋槍嗎?」徐煥章說:「我不是要撤下來,我叫她把旗解下來寫上那幾個字。」他女人說:「不寫字鬼子兵也認可,咱何苦自己往上立那亡國奴的字據!」徐煥章說:「住口!我們這談論國家大事,哪有你說話的地方?」「德性!」他女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出門把白旗解下,扔在了書案上。徐煥章是在同文館學過日文的,就研好墨,潤好筆,展開白旗,端端正正寫了幾個地道日本文字「順民の家」,掛了出去。這招牌一掛,立刻生效,第二天下午一個軍曹帶著四個日本陸軍士兵就來找徐煥章談話了。那時全北京城裡,要找兩個會日本話的中國人,實在比三伏天淘換兩個凍酸梨當藥引子更難辦。日本軍成立臨時偽政權「安民公所」,正尋找「舌人」,自然要找這白旗上寫日本字的人來。第三天徐煥章左胳膊上就套上了白箍,上邊寫「大日本軍安民公所」,蓋了關防。從此晃著膀子跟日本巡邏兵一塊抓拳民,殺亂黨,替日本軍隊搜羅地方上的痞賴劣紳組織維持會,一時間成了北京城東北角上的伏地太歲。日本人知道敢於出頭干維持會的人,沒一個在老百姓眼裡有斤兩的,叫他們出來臨時維持一下街面秩序可以,靠他們長久為自己效勞絕對沒門兒,就交給這維持會一項任務,要他們探聽在這一地區居住的王公大臣們的行蹤和品行,以便發掘可委重任的大角色。也是該當徐煥章發跡,這區內住著一位鐵帽子王,曾任鑲紅旗漢軍都統、軍咨大臣,現任民政部尚書的善耆。善耆跟前一個戈什哈和徐煥章住鄰居。這天徐煥章從維持會回家,路過這戈什哈門口,看到那人在院里槐樹下放了個小炕桌就著黃瓜喝燒刀子。他看了一眼,並沒在意。他走過去後,只聽背後咣當一聲急忙把大門關上了,這才引起他警覺,心想:「這小子不是隨肅王保著太后跑陝西去了嗎?怎麼突然顯魂了?」想到這,連家門都沒進,原地一扭身又走了回去,照直走到戈什哈大門口,用手把門拍得山響說:「沙大二爺,開門!」

這位戈什哈,去年夏天因為自己老婆在徐煥章門口扔西瓜皮,和倒洗衣裳水被徐煥章老婆罵了幾句,他曾到徐煥章門口尋釁打過徐煥章他爹一個脖溜。這次回來一聽說徐煥章發跡了,當了通司,先就有幾分膽怯;偏偏剛才喝酒忘了關大門,被徐煥章看見了,又加了幾分不安,所以趕緊關上了門,門關好後往回走了幾步還不放心,又回來扒著門縫往外瞧。他剛一伸頭,徐煥章正好用勁來拍門,幾聲山響,先嚇走了他三分銳氣。等把門打開,一見徐煥章那一臉假笑,乾脆把為王爺保密的規矩全忘,只記得討好姓徐的,以免遭其報復。於是問一句答一句,便把肅王奉旨回京議和的事全交代清楚了。

徐煥章第二天恭恭正正上了個密札,告訴東洋人善耆從西邊回來了,正躲在府里抽大煙。日本人為這賞了徐煥章十兩銀子。這善耆是日本人要物色的理想人物,他不光爵高位重,提倡洋務,而且特別跟日本人有淵緣,有名的浪人川島浪速,和他素有交往。日本佔領軍得到徐煥章的情報後,立即找川島拉線,派安民公所總辦柴貴親往肅王府拜會,從此打下了今後幾十年善耆一家為日本帝國效勞的基礎。善耆為日本軍隊出的頭一把力是由他出面推薦介紹三百名步軍和綠營兵,為安民公所組織了一個「巡捕隊」。日本人就把徐煥章派在巡捕隊辦文案。後來人國聯軍撤兵,善耆就以這個漢奸隊為基礎辦起中國最早的警務來。

烏世保在八國聯軍佔領時,被抓去埋死屍,曾經碰見過徐煥章。只見他頭戴涼帽,身穿灰布長袍,胳膊上帶著白袖箍,手提大馬棒驅趕中國人抬屍體挖墳坑。他想招呼一下,求徐煥章說句話把自己放了,可話到口邊又咽了下去,並且故意轉過臉把帽子拉低躲過徐煥章的視線。他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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