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四節 失望

屏幕上的趙毅收起微笑,淡淡地注視著周以銘。

「我不明白你究竟在說什麼?一直以來,我都很尊敬你,認為你是地球聯邦最具眼光的智者。當然,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對我父母做過的一切,但私人仇恨與意識交流之間,總會存在著令人尷尬的共通之處。我不可能用自己的想法影響你的決定,也無法改變那些已經發生的事情。我相信時間和距離會讓某些問題淡化,進而被遺忘。我也不希望暗地裡的爭鬥,對這個國家造成不可逆轉的致命傷害。我希望你能夠仔細思考從嘴裡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那意味著責任,意味著對你身邊其他人的影響,也意味著未來即將發生的很多事情。」

周以銘端坐在黑暗深處,聲音充滿不可遏制的怒意:「是你殺了斯多瑞?」

「我不認識這個人。」

趙毅的回答異常乾脆。

「是傑森。斯多瑞少將——」

「我與他沒有任何交集,更談不上什麼知道。」

「他是軍部剛剛任命的新編四十九艦隊司令官。」

「哦……我沒有收到這方面的指令,也沒有接到類似的文件。」

「就在幾個鐘頭以前,他搭乘一艘快速巡航艦前往AG64號星球。巡邏部隊接到了他的求救電報,聲稱被海盜艦隊圍攻。支援部隊趕到的時候,現場只剩下被擊毀的戰艦殘骸。」

「我對此表示遺憾……這些海盜實在太猖狂了,聯邦警方應該加大對他們的清剿力度。」

「事發地點位於安全航道,海盜怎麼可能突破巡邏網?要知道,斯多瑞少將的座艦可不是貨船,攻擊這種目標,除了招致聯邦軍的報復怒火,根本沒有任何好處。」

「你說的對——可能那些海盜想要嘗試更加刺激的戰鬥經歷,或者是泛聯合帝國滲透者下的手……」

很快,黑暗中的周以銘再次陷入沉默。

他發現——與趙毅的交談毫無結果,也無法收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還是先前說過的那句話——你比我想像中更無恥。」

幾分鐘後,聯邦總參謀長的聲音變得更加森冷:「我實在無法想像,你居然是兩名聯邦將軍的後代。用這種最卑鄙的方法狙殺聯邦軍官,又不敢承認……你,根本就是宇宙間最骯髒的渣子——」

「我沒有做過,為什麼要承認?」

趙毅的語氣平淡無波,彷彿是機械合成的聲音,但是語氣中沒有任何容人反駁或者是置疑的餘地:「我已經說過,根本不認識什麼斯多瑞少將?軍部沒有下發過繼任者前往AG64號星球的文件,我甚至連這個人都沒有見過……不過,說到卑鄙,尊敬的聯邦總參謀長閣下,你應該比任何人都要適合這個詞——想想你曾經對S12戰區做過的那些事情,想想那些因為你而死的人們,雖然我隔得很遠,仍然可以聽見他們在墳墓里哭泣、詛咒你的聲音。」

「你以為自己在說靈異故事嗎?」

周以銘冷冷地注視著他。

「這不是故事,而是發生在我們身邊,甚至親自經歷,正在發生的現實。」

趙毅面無表情地說:「以『危及國家安全』的借口,肆意抓捕各個獨立艦隊司令官,清洗那些被不忠於自己的反叛者,在所有重要位置上都安插上一條狗……總參謀長閣下,難道你不覺得這有違聯邦憲法?難道你覺得這種事情很正常?我不知道你那顆尊貴腦袋裡究竟是怎麼想的?也許你覺得國家利益高於一切,也可能你已經習慣用最卑鄙的手段來解決問題。當然,那些人在你看來也的確該死,他們佔據了屬於國家的東西,佔據高位卻以世襲方式將它們延續下去。我無意評價這場爭鬥究竟正是或者邪惡,那些人的確該死,也有著必須從那個位置上被拉下來的種種原因。我只是想告訴你——所謂復仇和正義,已經牽涉了太多不應該的人。被你關進監獄的幾百萬人,難道都是聯邦的叛國者?難道都是對民主制度感到不滿,隨時準備出賣國家利益的叛徒?這樣做對他們有什麼好處?泛聯合帝國不可能一次性接收如此之多的叛逆,放棄自由公民身份,心甘情願去做貴族的奴隸,這種事情你覺得可能性有多高?他們是地球聯邦最精銳的部隊,最優秀的軍人,卻僅僅因為牽連被集體槍決,或者處以流放……我不知道這起事件對聯邦的安定能夠起到多少效果。我只看到最清楚無誤的現實——帝國正在入侵,聯邦卻沒有足夠的軍人能夠站出來。他們都被關進了監獄,或者死在你的手裡。」

「這就是你的理由?」

周以銘嗤之以鼻:「就因為有太多你這種自私自利的人存在,聯邦才變得動蕩。你不願意交出艦隊,所以幹掉了斯多瑞。無論你承認與否,這種事情根本不需要證據。你有什麼權力對我進行指責?這個國家目前陷入困境,你又為此做了些什麼?你和那些傢伙一樣痴迷權力,至死不願意交出手裡的東西,還在這裡奢談什麼所謂正義……夠了,別再演戲了,我對你已經不再感到失望,而是徹底的憤怒。」

說完,他異常果決地關閉屏幕,身體朝後靠,仰躺在椅背上,慢慢閉攏雙眼。

周以銘從來沒有覺得像現在這樣疲憊。有太多的問題需要解決,而每一件事都需要消耗大量精力,身邊值得信賴的人……幾乎沒有。

過了很久,他感覺有種柔軟溫暖的物體,輕輕覆蓋在自己身上。睜開眼睛,無聲開啟的房門暗光背景深處,一個窈窕而熟悉的身影正站在身邊。

周以銘用手摸了摸,一張毛毯已經攏及胸口。

「克拉麗絲……現在幾點了?」

「下午三點十六分。」

女秘書補充了一句:「法肯上將正在主持會議,二十分鐘前我回覆您正在休息,他告訴我不用打擾您。」

周以銘皺了皺眉,搖著頭,掀開毛毯,慢慢走出辦公室。

……

推開軍部會議室大門的瞬間,裡面立刻撲出一股濃濃的煙霧,迎面撞在周以銘的臉上,他感覺自己幾乎窒息,眼睛和鼻孔被強烈刺激著,發出想要流出液體且極其難受的刺痛。無奈之下,他只能暫時屏止呼吸,後退幾步,在空氣相對流暢的位置做了幾個深呼吸,這才走進了煙霧繚繞的房間。

地面上到處都是散亂的文件,潔白的紙面被無數黑色腳印踐踏,擺在桌面上的幾隻煙灰缸全部裝滿,煙頭堆成一座座拱圓形的小丘,附近灑落了厚厚一層灰。偶爾有氣流掠過,便騰空而起,在一張張散發著惡臭與罵人字眼的嘴唇間來回飛舞。

「這樣下去可不行,必須在兩周內派出四百萬援兵。否則前線根本抵擋不住。四百萬,這是底線——」

「為什麼後備補充兵團沒有按時抵達?編號FFG16的後勤編隊究竟在幹什麼?預定時間已經超過了七十二小時,為什麼它們仍然還在昂維斯星球沒有出發?」

「見鬼!我已經說過上百次了——盡量簡化新兵的訓練程序,把半年的各種課程壓縮到三個月內完成。那些後備訓練官難道都是沒腦子的白痴嗎?這個時候居然還要嚴格按照大綱,花費一個月時間讓新兵學習隊列?為什麼不訓練他們射擊?為什麼不訓練他們操作軍用機械?他們以為戰爭就是與泛聯合帝國相互比較誰的隊列更好看嗎?」

諸如此類的爭吵和叫罵聲,在會議大廳的每一個角落裡此起彼伏。如果不是外套肩膀上佩戴的金色徽章,恐怕誰也不認為這些滿面怒容,被煙草和濃咖啡氣味牢牢困鎖,正在對著電子屏幕或者副官聲嘶力竭叫嚷,脖子和面頰兩邊血管暴凸,為了某個問題瘋狂揮舞手臂或者摔砸文件的人,竟然是一群身份高貴的聯邦將軍。

法肯上將仍然坐在會議大廳的主位,幾縷長而稀薄的頭髮被汗水浸透,緊緊地貼在謝頂微禿的腦門上,他的雙眼深陷,眼眶裡布滿了清晰可見的血絲,手邊擺著一杯幾乎全黑,濃得令人感到恐懼的咖啡。察覺到有人走近,他慢慢抬起頭,看了一眼周以銘,抽搐著嘴唇,露出一絲極其艱難,也頗為無奈的慘笑。

看上去,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睡覺。

「你應該去休息一下。」

周以銘推開咖啡和堆積如山的文件,在桌面上強行開闢出一塊足夠寬敞的位置。

「現在這種情況,還能談得上什麼休息?」

法肯上將虛弱地搖了搖頭,將身體後仰,靠在椅背上,出乎意料地罵了一句:「都是他媽該死的和平,我們的士兵已經忘了應該如何戰鬥,有太多人仍然沒有意識到戰爭降臨。我……我……我……」

上將連續說了三個「我」字,卻沒有說出應該與它們連接的後續語句。不過,周以銘聽得出來,被那張翕張衰老隱沒的聲音背後,是何等絕望的悲哀。

各種戰略資源當中,人力,是發動戰爭的最基本前提。地球聯邦在這一單項資源數量上並不佔優,但相差比例也沒有達到令人難以接受的地步。就目前已知的情報——截止今年四月,聯邦各移民星球的在籍公民為五千六百兆左右。其中,勞動人口比例大約為百分之四十六。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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