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六節 追憶

冬天的風,似乎比任何時候都冷。

站在空曠的露台上,周以銘望著遠處層層疊疊的森林和山脈,慢慢眯縫起雙眼,陷入深深的思索。

通往露台的房門悄無聲息地開了,克拉麗絲捧著一件厚實的軍呢大衣走了出來。蓬鬆的頭髮隨意地束在腦後,雖然沒有像往常那樣穿著套裙,但她的身材依然沒有失分。豐滿的身體彈性和曲線兼備,充斥著成熟女人的魅力。

她把大衣給將軍輕輕披上,依然後退半步站在周以銘身後。彷彿那裡才是她應該站立的位置,從成為聯邦副總參謀長秘書的那天開始,就一直這樣。

「我做錯什麼了嗎?」

周以銘沒有轉身,他用銳利的目光注視著地平線,削瘦的身體在寒風中略微有些顫抖。

克拉麗絲沒有回答,就站在那裡,如同一具冰冷無生命的雕塑。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周以銘的習慣——每當這種時候,意味著將軍正在激烈的思維掙扎。他會喃喃自語,也會不由自主地發問。但這些動作並不是要旁人給予答案,而是由他自己來做出最後的選擇。

「人類文明從誕生的那天起,就一直伴隨著戰爭和陰謀。歷史學家總喜歡用『正義』和『黑暗』來界定彼此之間的各種傷害行為。聯邦也不例外。從地球時代進入宇宙,已經過去了好幾個世紀。人類擺脫了人口和資源的束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增長,貪婪和慾望也像毒癮一樣牢牢佔據著思維。所謂聯邦與泛聯合,不過是利益分配不均造成的政治形態。那些已經得到太多收益的傢伙根本不願意,也不可能放棄分毫。只有戰爭才能真正決定誰能夠在這場爭鬥中,得到最後的發言權。」

周以銘的聲音很大,彷彿是在與某個人爭辯。即便是站在側後方向的克拉麗絲,也可以看到他因為過於激動,在脖頸上不斷跳起的青筋。

「將軍,風有些大,您應該回去了。」

她猶豫了幾秒鐘,選擇了頗為含蓄,也是最委婉的勸解方式。

「不!你不明白!克拉麗絲你根本就不明白——」

周以銘用力揮舞著右拳,狠狠擊打著面前沒有實質形體的空氣:「聯邦已經完了,從那些混蛋決定公民和平民分化制度的那天開始,這個國家就已經一步步走向死亡。那些短視的政客只看到對社會有利的一面,卻從未考慮過被壓制下隨時可能爆發的烈火。十萬元,把所有人分化為兩種截然不同的階層。而且,還在不斷拋棄更多的破產者。當然,他們的思維方式的確有一定道理。有錢,才能接受更好的教育,才能讓那些處於社會邊緣的人們時刻保持緊迫感。這種以身份為限制的方式是最有效的刺激力量。沒有人願意離開文明世界,但他們也絕不願意原本屬於自己的一切,被政客和權力者們肆意剝奪。」

「身份分化制度,始源於地球時代一向非常著名的議案——『區域化監獄』。按照當時提出者的說法:精英和平民構成了整個人類世界。具體劃分標準,必須以財產擁有數量,受教育程度,以及對社會貢獻等一系列綜合因素作為評判。嘿嘿嘿嘿……如果按照那個傢伙提出的評定議案,整個世界只有大約兩萬人符合標準。而當時地球上的人口總量,整整多達六十億。」

克拉麗絲仍然保持沉默。倒不是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而是她已經從將軍口中不止一次聽過諸如此類的話語。

「設置一個無比巨大,監控嚴密的監獄,把所有不符合精英標準的平民全部驅趕進去……從地球時代直到現在,那些傢伙從未改變過這樣的想法。我不是歷史學家,也不知道地球末期的世界大戰究竟是為什麼。但他們的確從戰爭中得到了最為想要的東西,成功制訂,並且強行要求所有人都按照他們的計畫行事。十萬元的公民儲備基金也因此出現,遙遠的礦石星球變成一個又一個巨型監獄……那幫白痴,那幫混蛋以為拯救了整個人類社會,也間接裝滿了自己的口袋,但他們永遠看不到潛在的危險。那……那是整個種族的滅絕,文明徹底毀滅——」

周以銘臉色鐵青,握住金屬欄杆的雙手不住顫抖。劇烈的抖動,使披在身上的大衣慢慢滑落,露出已經頗顯乾瘦,卻仍然強硬的肩膀。

克拉麗絲撿起大衣,默默為將軍披上。她嘆了口氣,壓低聲音,放慢語速,緩緩勸解:「這不是您一個人就能改變的現實。您是將軍,您可以命令我,也可以讓那些軍銜比您更低的軍官和士兵表示服從。可是……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東西無法以個人意志為轉移。就像地球時代那些人提出的『精英計畫』。六十億,相比現在的人類數量,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但即便是在那個時候,他們也不敢公開實施,只能藉助戰爭的名義,以輔助手段暗中布局。現在……恕我直言,您固然可以影響或者控制幾顆星球,卻無法改變整個世界。」

這些話像針一樣刺痛了周以銘的心,他猛然轉過身,用兇狠猙獰的目光盯著克拉麗絲。這一刻,他身上釋放出高高在上、如死神一般籠罩全場的淡淡殺氣。這讓漂亮的女秘書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也再次提醒著她,誰才是這裡真正的主宰。

「怎麼,連你也認為我做錯了嗎?」

與其說是在反問,不如說是在自言自語。克拉麗絲明顯感覺到,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從將軍身上散發出來的怒火正在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她從未見過,也是第一次在這個老人身上出現的淡淡悲哀。

「趙毅沒有猜錯,當年,的確是因為我的緣故,S12戰役才徹底失敗。我用錯誤的電腦推演數據,誤導了當時的聯邦總參謀長。以至於五個師的預備部隊全部投入防禦,而不是對要塞礦山方向的進攻。他說得沒錯,S12的那些人的確是因我而死。其中,也包括他的父母。」

「那一戰對聯邦影響極大。有兩名上將、六名中將和三名少將被撤職。在議會也引發了新一輪的權力更替。我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那個時候,議會和軍部正在討論新的儲備金制度。那些傢伙打算將公民保證金限額提升到十五萬元。哈哈哈哈……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十五萬,十五萬,按照這個數字,整個聯邦至少有三至五兆的人,被永遠剝奪公民身份,遠遠放逐到礦石星球上成為工業平民。而那些傢伙之所以這樣的理由,只是國庫稅收不足以支付民眾福利,不夠支付龐大的聯邦公務員群體薪金——」

周以銘笑得無比瘋狂,就像突然遭受強烈刺激的精神病患者。他用力握緊欄杆,眼裡滿是譏諷和痛苦,笑聲中更伴隨著沉重的呼吸。

「為了百分之十,甚至比例更少人群的利益,就必須犧牲百分之九十的同伴……這就是所謂的文明世界?這就是所謂的國家利益?哈哈哈哈!趙毅那個小子說的沒錯,他也的確有對我叫囂的資格——AG64號星球是他一手經營的結果,換了任何人想要佔據,都會引發最直接的衝突。可是……有誰想過那些平民?有誰想過那些為了十萬元資格,傾家蕩產,出賣尊嚴的人?那些父母為了讓孩子繼續保有公民身份,不惜出賣自己的身體器官、皮膚,甚至是生命。但如果十萬元這個限額上浮至十五萬,甚至更高,他們拼死拼活所做的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周以銘的呼吸越來越沉重,聲嘶力竭的喊叫耗盡了他體內本就不多的力氣。他開始劇烈地咳嗽,瞪著血紅的雙眼,死死注視著遙遠的地平線。彷彿,那裡是真正的希望所在,也是信念與寄託的永恆之地。

「那些工業平民……我們,我們必須為他們做點兒什麼。」

克拉麗絲沉默著點了點頭。她一直覺得自己已經懂得周以銘的想法,卻忽然發現,其中有很多東西,對自己來說都很陌生。

「和平,只會讓人心生怠惰。戰爭,才是終結罪惡的最有效手段。」

周以銘低沉地說:「必須引發聯邦與泛聯合之間的全面戰爭,大量軍隊受損,聯邦才會以最快速度徵召更多的人入伍。當公民資源岌岌可危,甚至全部耗盡之後,議會和軍部才會想起那些被當做社會垃圾拋棄的平民……我也不知道這樣做究竟是對是錯?有很多人都會因此而死。那不是幾百萬或者幾千萬士兵就能解決的問題,而是以數十億、上兆的龐大人口群體,才能徹底扭轉局面的現實。有時候,連我都覺得自己是最邪惡的魔鬼。然而,聯邦已經和平了太久,現有儲備金制度只會隨著時間推移被人為加重。想像那些孩子,想像那些尚未出生的嬰兒……我……我毫無選擇。」

他彷彿是在為自己辯解,言語字句卻蒼白無力。

「所以,您一直沒有對AG64號星球採取行動?」

克拉麗絲邁步上前,慢慢扶住將軍的肩膀。聲音比任何時候都要溫柔。

「任何人都有自己的選擇。至少,他並不歧視平民,也沒有在守備區實施所謂的儲備金制度。那裡距離文明社會很遙遠,是一個完全獨立的世界。就算聯邦與泛聯合不死不休,在戰爭中徹底毀滅,殘留在那顆貧瘠星球上的人,也可以形成新的文明。」

周以銘嘴角露出譏諷而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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