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節 清醒

車裡的氣氛變得沉悶起來。

趙毅當然明白馮談談話里隱含的意思。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感覺不到氧氣進入身體產生的舒爽,卻有一種令人慾嘔的血腥。

從口袋裡摸出香煙,抽出一支,點燃,吸入肺部的濃郁煙霧,刺激著趙毅近乎癲狂的神經。漸漸的,他開始冷靜下來,吐出一縷白色的細線。

「你確定,礦業公司會給你一個新的礦脈坐標?」

趙毅轉過身,認真地注視著坐在旁邊,剛剛認識不到半天的這個中年男子。

馮談談拿起擺在車前架上的煙盒,取出一支,叼在嘴裡的同時,也把整盒煙裝進自己的口袋。完成這一系列極其自然的動作之後,他用手指夾住香煙,從嘴唇間取下,把玩著趙毅的打火機,神情孤寂地說:「他們要分走百分之八十的收益。但不管怎麼樣,總比挖出一堆沒有價值的廢料強。錢雖然不多,至少……能讓我活著。」

趙毅仔細地觀察著他的眼睛,深入細緻地探究每一絲面部肌肉的變化。發散開的探測意識,敏銳地碰觸著馮談談的身體。體溫升高或者下降,會在第一時間迅速傳遞到趙毅的大腦。這種令人幾乎窒息的死寂持續了近五分鐘,終於被他略顯低沉,卻有著種說不出磁性味道的聲音打破。

「我需要一個僱員。短時間內,你應該找不到比這更好的選擇。」

……

剛剛下過小雨,空氣中瀰漫著濕潤的清新氣息,從晴朗天空漫灑下來的陽光,透射出五顏六色的光芒,在國立大學高大雄偉的教學樓表面,映照出一層清新淡雅的顏色。

這是另外一個世界——一個對工業平民來說,只存在於童話中的世界。這裡沒有飢餓,沒有寒冷,也沒有酷暑或者乾渴。人人都能享受聯邦政府給予的自由和幸福。死亡距離他們非常遙遠,甚至是難以想像的事情。

走在水泥鋪就的步道上,感受著空氣浸潤皮膚帶來的舒暢,趙毅只覺得有種極不真實的虛幻——彷彿,這裡不是自己熟悉的那個世界,而是聖典中記載的天堂。

是的,他去過地獄。就在昨天,剛剛從那裡返回。

他曾經以為,傳說不過是虛構,S12倖存者的告誡,僅僅只是從怨恨與孤獨中誕生的副產品。只有身臨其境,真正聽到,看到,體會到被逼至絕望的瘋狂,親眼目睹在此之前根本無法想像的血腥和恐怖,才能比任何人都明白……「公民」這兩個字所代表的意義。

「媽媽!大灰狼是壞人嗎?」

路邊的座椅上,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女孩,正偎依在母親懷裡,指著童話書上的圖片,奶聲奶氣地問。

她正在看《小紅帽的故事》。

圖片,是一頭擬人化的狼。雙腳站立,只是猙獰的面孔與瘦小的身軀對比有些滑稽。

「大灰狼是壞蛋。至於壞人……騙子、強盜、小偷,還有妓女,他們都是壞人。」

母親的道德觀,顯然過於界限化。

「那麼,警察叔叔會把壞人關進監獄嗎?」

稚嫩的聲音里,透出最純凈的天真。

「會——」

母親肯定地回答:「所有的壞人,都將受到懲罰。」

「懲罰就是死亡,對嗎?」

「呵呵!寶貝兒,現在還不到你關心這個問題的年齡。再長大一些,你會明白……」

距離越來越遠,身後的對話已經模糊不清。

趙毅只覺得腳步很沉重——的確,所有壞人,都將受到懲罰。騙子、強盜、小偷、妓女……他們都是壞人。

這個定義幾乎囊括了所有工業平民。

也就是說,支撐著整個人類社會,數量龐大到必須以「兆」為單位的他們,都是壞人。

趙毅抬起頭,仰望陽光燦爛的天空。

他忽然想起S12倖存者們曾經千叮嚀萬囑咐的那些話。

「老師……你們是對的。」

……

在女生宿舍找人,是一件頗為麻煩的事。

想要說動門房的值班人員,真的極其困難。這個女人外表看上去雖然只有四十來歲,冷漠和寡言程度卻不亞於八十歲的老嫗。她一直在低著頭打毛線,對趙毅的要求置若罔聞。直到另外一名有同樣需求的男生走上前來,把一張五元面額鈔票擺在桌上的時候,那張堪比萬年衡冰的面孔,才綻露出一絲傲慢與鄙視的淺笑。

有了鮮活的演示範本,趙毅這才恍然大悟地掏出了錢包。

「找我有什麼事嗎?」

於蓓穿著一件淡綠色的牛奶絲連衣裙,收腰型的裁剪式樣,恰到好處體現出她近乎完美的身材。她的態度有些冷淡,帶有些許矜持,嫵媚的面容雖在微笑,卻夾帶著顯而易見的驕傲與刻薄。

趙毅一直認為,在「玫瑰精靈」餐廳的那個夜晚,完全是個意外。他也並不因此而責怪於蓓中途離開——請女孩子吃飯,卻沒有帶錢,本身就相當失禮。何況,那個時候她也說過:有事情需要先走。

「你怎麼不接電話?」

幾天來,趙毅一直在撥打於蓓的電話,不是無人接聽,就是乾脆關機。

「我有時候會忘記充電。抱歉!」

於蓓已經顯出幾分不耐煩,說話口氣也變得冰冷:「如果沒有什麼事情的話,就暫時這樣吧!我晚上還有形體課,要換衣服。」

「你什麼時候有空?我想請你喝杯咖啡,或者是吃飯。」

趙毅鍥而不捨地說:「上次只是個意外。那天在時間上有些匆忙,因為不是我的衣服,所以忘了帶上錢包。」

「這麼說,那件『凱撒』牌獵裝不是你的?」於蓓的笑聲里,帶有輕蔑和鄙視的成份。

趙毅一陣語塞。

他的確喜歡於蓓。但即便是傻瓜,也能夠聽出於蓓話里隱藏的意思。在趙毅的腦海里,最初那個穿著弔帶裙的清純身影,正被一種非常奇怪的迷霧裹住,漸漸越飄越遠,只剩下一個模糊不清的身形框架。

「那是我找別人借的。」

趙毅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撒謊,也沒有那個必要。出於惋惜,還有對曾經喜歡過美好回憶的留戀,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認真地說:「下個月的夏日舞會,我想邀請你做我的舞伴。」

「舞伴?你確定?」

於蓓顯得有些意外。她怔了幾秒鐘,忽然「格格格格」地笑了起來。

「好吧!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開玩笑,我也不希望你因為某句話,對我產生不切實際的幻想。不妨直白一些,我知道你喜歡我。但我們不合適,我也不會喜歡你。」

「不會?」

趙毅下意識地問。「不喜歡」和「不會喜歡」,代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概念。

「對!不會——」

於蓓特意強調了一遍。她仰起頭,朝後順了順長發,驕傲地說:「你沒有我所需要的物質基礎,我們之間不可能有結果。你是新生,我不知道,你是否聽說過關於舞蹈學院女生的種種傳聞。也許你會覺得我過於拜金,也許你覺得我的做法褻瀆了愛情。但我必須告訴你——在感情和鈔票之間,我永遠只會選擇後者。」

趙毅平靜地看著她。

這種過於冷靜的態度,多少令於蓓有些意外——她原本以為會看到一場連哭帶喊的鬧劇,或者是這個男孩死死拽住自己雙手,苦苦懇求不要走,再給他一個機會……這樣的場景,於蓓曾經見過無數次,自己也有過親身經歷。可是,像這樣平淡冷漠的場景,對她來說還是第一次。

兩個人站定的距離很近,於蓓可以清晰看到趙毅絲毫沒有變化的眼眸——那裡面沒有激動,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哀或者乞求,只存在著對一切事物都漠不關心的冷淡。

於蓓沒有繼續尚未說完的冷眼嘲諷。她忽然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有些畏懼地閃爍著目光。

有些男人對於愛情有著難以想像的瘋狂。尤其是對直言拒絕自己的女人,甚至會因愛生恨,從普通爭吵演變成為你死我活的兇殺。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根本算不上新聞。

「為什麼要答應和我共進晚餐?」

沉默了半分鐘,趙毅再次張開嘴唇,說:「既然不喜歡我,為什麼還要那樣做?」

「因為,我不確定你是否有追求我的資格——」

於蓓冷笑著說:「一頓飯,可以看出很多隱藏的東西。『玫瑰精靈』的晚餐費用並不便宜,差不多是普通人半年的收入。如果你想說什麼給你機會之類的話,那麼我可以告訴你——我給過你機會。可是,你連買單的錢都拿不出來。」

趙毅臉上顯出一絲苦澀的笑。他搖了搖頭,說:「只要有錢,你可以答應任何人?」

「我不想過窮困潦倒的生活。」

於蓓直言不諱:「其實,在你之前,已經有過幾個男人說過諸如此類的話。他們羞辱我,罵我,說我是要錢不要臉的婊子……可那又怎麼樣?我用身體和美貌換取一切,而你們呢?目的不就是為了把女人弄上床,做幾次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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