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節 夜晚

直到在包廂皮椅坐定之後的幾分鐘里,趙毅仍然覺得彷彿是在做夢。

所有男孩的潛意識裡,都擁有屬於自己,最完美,最聖潔,也是最不可褻瀆的初戀對象。那是他們心目中最珍貴的存在,也是記憶中永遠無法被磨滅的烙印。

趙毅不知道這究竟算不算是愛情。但他知道自己喜歡這個叫做於蓓的女孩。就像初嘗糖果甜蜜的孩子,總會執拗的認為,這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旁人的勸誡話語他們永遠不可能聽得進去,只有真正長大,嘗試過更多的食物以後,才會恍然明白,當初如同石頭一樣的頑固思維,究竟有多麼可笑。

於蓓身上散發著淡淡的酒氣。

濃烈的香水味道,很大程度上掩蓋了這種令人懷疑的微醺。沉浸在喜悅和甜蜜之中的趙毅,絲毫沒有察覺到這些本該引起注意的細節。他努力讓自己的坐姿保持端正,從侍者手中接過菜譜,翻開,殷勤地問:「你想吃點兒什麼?」

於蓓恬淡地微笑著,說:「特別一點兒的菜品都需要預約。這個時間,大概也只有冷餐的味道還算可以。」

說著,她把擺在面前的菜譜朝側面一推,直接對守候在餐桌旁的侍者吩咐道:「請給我一塊斯塔拉斯堡鵝肝餅,搭配紅鯉菌熬制的骨髓。一桶新鮮牡蠣、一份金槍魚刺身、冰激凌水桃子,還有一瓶盧森星球出產的特釀紅葡萄酒。」

趙毅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於蓓身上,他沒有看過菜單,自然不知道七吋大的斯特拉斯堡餅售價為一千六百聯邦元,五百克的桶裝牡蠣則需要九百塊。加上其它一系列菜品和酒水,這頓晚餐的總價值已經超過六千。這相當於一個聯邦公民三口之家大半年的生活費用。

看見趙毅沒有因為自己所點的菜肴過於昂貴,流露出不悅或者肉疼的表情,於蓓臉上的笑容也顯得越發濃郁。她端起倒滿紅酒的高腳杯,舉在半空虛點了一下,嫵媚至極地笑著:「你是這裡的熟客?」

趙毅搖了搖頭,老老實實地回答:「事實上,這是我第一次來這種地方。」

酒杯已經舉止唇邊的於蓓面色一僵,她顯然沒有料到趙毅會說出這樣的話。輕抿了一口微酸的酒液,她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按照古代星象學家的說法,男人的長相通常和母親比較近似。呵呵!你覺得呢?」

趙毅沉默著端起酒杯,在手裡慢慢地搖晃著。過了近半分鐘,才用低沉的聲音說:「我……我不知道。」

「哦?」於蓓疑惑地看著他。

「他們在我出生以前就去世了。」

趙毅的語調惆悵而落寞,彷彿是在回憶中搜索那些最不願意想起的細節:「我只見過他們的照片。不過,很多曾經見過他們的人都說,我和爸爸長得很像。」

「對不起!請原諒我的唐突——」

於蓓眼睛裡飛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失落,她把玩著手裡的高腳杯,似乎是不經意地問:「這麼說,你現在是一個人生活?」

趙毅淡笑著點了點頭。

「能夠支付美術專業的高昂學費,他們留給你的遺產一定非常豐厚。」

下意識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於蓓也立刻發現了自己的錯誤。她連忙用安慰的語氣接上話題:「至少,你以後不用再為生活擔憂。這也是身為父母最大的願望。」

「遺產……」

趙毅怔了一下,目光偏朝旁邊,自嘲地笑笑:「你說的沒錯。我很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幸運的遺產繼承者。他們沒有留給我一張鈔票,一分錢。可是,那些無法用金錢衡量的非物質財產,龐大得就連上帝也會感到羨慕。」

於蓓沒有說話。

她的表情顯得有些奇怪,既象是失望,又似乎帶有一些後悔,而更多隱藏在眼眸深處,尚未釋放出來的,則是越來越強烈的輕蔑,還有冷傲。

為了壓制住這些混亂複雜的情緒,她仰脖大口喝乾了高腳杯里的全部紅酒。熱辣的液體順著喉管流入身體,使她微微覺得有些頭暈。長長地呼了口氣,於蓓淡淡地說:「已經很晚了,讓侍者把剛才點過的食物打包,我們帶回宿舍去吃吧!」

趙毅點了點頭,依言喚過侍者買單。他一直想要給心儀女孩留下最為美好的印象,卻沒有發現,於蓓那張塗抹了太多化妝品漂亮臉蛋上的表情,正在因為漸漸變得複雜而精彩。

「您好!總共消費了六千四百零七元。請問,您選擇刷卡?還是支付現金?」

身穿白色襯衫的侍者快步走到餐桌前,微笑著,雙手遞上放有結算單據的托盤。

「現金吧!」

趙毅一邊答應著,一邊側過身體,把手伸進上衣內袋。就在手指和內裡衣料剛剛接觸的一剎那,他忽然渾身一顫,就像被某種魔法擊中,只能保持僵硬的凝固形態。

於蓓雙眼直視著他,說話口氣明顯含有嘲諷的意味:「怎麼,忘了帶錢?」

儘管很不願意承認,但趙毅還是沉默著點了點頭。

這是艾斯的上衣。為了趕時間,匆忙,慌亂……各種非正常因素疊加在一起,使他徹底忘記了,要把口袋的其它物件與錢包相互調換這件事。

「抱歉!我還有一些別的事情需要處理。請原諒,我得先走一步——」

於蓓毫不客氣地抓緊手袋,從餐桌前站起。臉上的微笑和友善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只有赤裸裸的冰冷與厭惡。

「等等!請等一下!」

趙毅只覺得頭頂滲出密密麻麻的冷汗,他小跑著衝到收銀台前,一邊拿起電話慌亂地播著電話號碼,一邊對已經走到餐廳門口的於蓓連聲大喊:「你先等一等,我這就讓他們把錢包送過來——」

於蓓沒有停下腳步,甚至沒有轉身看過他一眼。半分鐘以後,曼妙窈窕的身影已經走出餐廳大門,消失在黑沉沉的夜幕深處。

過了近半個小時,梁良氣喘吁吁地跑進餐廳。跟在他身後的,還有兩名胸口佩有金字塔工業聯盟標誌的黑衣男子。等到趙毅付清賬單之後,其中的為首者才走上前來,雕塑般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

「格魯伯先生派我們來接您。他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與您商議。」

……

工業聯盟樓前的街道,已經被上百輛各種不同款式的車輛徹底塞滿。與普通的民用轎車不同,它們幾乎都是八座以上的商務用車。車身周圍塗刷著醒目的亮色漆面,還有分別隸屬於電視、電台、報紙等媒體的特殊標誌。整條街道都閃耀著燈光,彷彿一片無比強烈、刺眼,沒有絲毫美感的光線海洋。

「我是MOTV記者陳博,正在工業聯盟大廈為您現場播報——」

「《星球日報》將與您共同關注我們最關心的話題。從前天上午開始,聯盟理事格魯伯就一直拒絕採訪。」

「膠質巧克力的真正發明者究竟是誰?金字塔工業聯盟在這件事里究竟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請隨時關注本台最新公布的消息——」

聯邦的媒體傳播速度一向很快。對於新聞,記者似乎有著天生的敏銳嗅覺。為了避開這些喜歡喋喋不休刨根問底的傢伙,趙毅不得不低下頭,豎起外套翻領蓋住耳朵,在兩名黑衣人的帶領下,沿著牆角快步走到地下停車庫的入口前。經過簡短急促的通訊聯絡,緊密的鈦鋼捲簾門開始冉冉升起,露出一道可供彎腰進出的縫隙。

格魯伯仍然像初次見面那樣端坐在辦公桌背後。他面色陰沉,大口猛抽著雪茄,濃濃的煙霧佔據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趙毅不得不在門口深吸了幾口空氣,才帶著,這才帶著因為於蓓而產生的各種負面情緒,一聲不吭地走進了煙霧繚繞的辦公室。

「看到下面這些該死的記者了吧?他們就像一群製造混亂和噪音的蒼蠅。媽的!泛聯合在這方面做的就要比聯邦好得多。這些蛆蟲,這些瘋子,他們自以為是狗屁的正義使者,見鬼的民情代言人。說穿了,其實就是一群被人當槍使的白痴加傻逼。無冕之王……哈哈哈哈!!多麼高尚!多麼自以為是?但他們有誰敢報道工業平民的實際生活狀況?有誰敢真正站出來幫助平民說幾句好話?這些狗娘養的雜種,如果我擁有傳說中宙斯那般強大的神力,一定要用閃電把他們活活劈成人干——」

儘管年歲已高,格魯伯的脾氣卻依然火爆。趙毅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抓起擺在桌面上的機制煙灰缸,大步走到窗前,照準被密集人群圍攏的樓下猛砸。也許是覺得內心淤積的憤怒仍然無法得到發泄,頭髮花白的工業理事又取下叼在嘴裡的雪茄,團起腮幫,沖著煙灰缸落下的方向,狠狠吐出一口濃腥發臭的黃痰。

他怒氣沖沖地坐回皮椅,從擺在桌上的木盒裡取出另外一支雪茄。用小刀削去兩端,正準備用火柴點燃的時候,似乎才終於想起還有趙毅這麼個客人。於是,斜抬起眼皮看了看對面,用沉悶陰鬱的聲音說:「想抽就自己動手,壁櫥里有酒,咖啡在你背後。別指望我會充當招待的角色——」

趙毅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伸手從盒子里取了一支雪茄。古巴在第三次世界大戰中遭到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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