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143章 無意

夜色上來時,彭一針一家告退歇息去了,舟途勞頓的僕婦們也被貼心地打發早歇息。

靈寶挽著曹氏的胳膊,引著她在卧房裡四處看,說著這是哪裡買來的絹紗,哪裡買來的鋪設,又引著她看窗台上一溜的時令鮮花。

「已經花了不少錢打點,還費心這個……」曹氏只說道,一面又拿帕子擦眼淚。

說著話,顧十八娘進來了,靈寶便要告退,卻被曹氏伸手拉著。

「你哥哥可有了消息?」她問道。

靈寶搖了搖頭,但旋即又露出笑容,「小姐說了,一定會找到的。」

曹氏念了聲佛,又拉住要走的靈寶,感念她對顧海的有情有義。

「這是我該做的,夫人一家對我們恩重如山,靈寶就是能用命換少爺的命,也是值得的……」靈寶說道。

顧十八娘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們說話,一面輕輕撥弄自己的手指。

這些日子她荒廢了技藝,手指甲都長長了。

這邊曹氏絮絮叨叨拉著靈寶說個沒完,靈寶漸漸也察覺不對,久別重逢,母女二人不是應該急著徹夜長談,怎麼瞧這樣子,夫人好似有些害怕跟小姐獨處一般。

「好了,靈寶去歇息吧。」顧十八娘終於發話了。

曹氏頓時變得有些惶惶,卻又不好再說什麼,只得看著靈寶告辭退了出去。

女兒清亮的雙目直直看著自己,曹氏只覺得更加手足無措,她剛想找個借口躲開,卻見顧十八娘起身走到她身前,擋住了路。

「說吧,到底怎麼回事?」顧十八娘看著娘如同受驚小鹿般的模樣,頗覺得想笑,但還得壓制住。

「沒什麼……」曹氏垂目喃喃道。

「沒什麼是什麼?」顧十八娘忍著笑綳著臉,「是不是你把女兒我給賣了?」

這句話讓曹氏驚得抬起頭,忙忙地擺手。

「不是不是,那信家公子跟他們家別人不一樣,是個讀書人,並不是要算計女兒你的手藝謀利……」她惶惶地說道。

話未說完,看著顧十八娘似笑非笑的面容,又訕訕地低下頭。

「哪個信家公子?」顧十八娘問道,聲音平靜,沒有絲毫驚訝。

曹氏抬起頭看了女兒一眼,小聲道:「信大公子的族弟,喚作春芳。」

「信春芳……」顧十八娘皺眉念了遍。

「你可能不認得,他是個讀書人,跟你哥哥也是認識……」曹氏解釋道。

「我認得。」顧十八娘打斷她,點了點頭。

綠竹亭外,溫婉謙遜的求學少年。

她慢慢地轉過身,面上雖然依舊古井無波,但嘴裡卻有一種難言的滋味蔓延開來。

這麼說,那一天,那一面,就是為了這個人,而並非自己篤定且微微得意猜透的求葯事。

「十八娘……」察覺出她情緒的變化,曹氏面上更加惶恐不安,「你,你可是生氣娘自作主張?」

不待顧十八娘答話,她聲音凄凄地接著說起來,「……在他家住著,是普普通通的人家,也是早早沒了父親,只留下母子兩個……」

「性子柔綿,勤奮好學……」

「……那時候,人人對咱們避之不及,更不敢提跟你哥哥相識,只怕牽連遭禍,他們母子兩個卻是滿心不平……」

「……十八娘,娘是想萬一你哥哥去了,娘是個沒本事的,你能有個好歸宿,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娘死也能閉上眼……」

話說到這裡,她的聲音已是哽咽。

顧十八娘的眼淚忍不住掉下來,轉過身,對著曹氏屈身跪下。

「娘,你……受苦了。」她亦是哽咽道。

曹氏疾步扶起她,一面幫她拭淚,一面搖頭強笑,「怎麼這麼說,娘哪裡苦,倒是你,苦了你,娘沒用什麼都幫不上,反而時時拖累你,要你擔心……」

「娘……」顧十八娘埋首在她身前哽咽,「女兒知道,女兒知道娘的苦,女兒才是讓娘擔心……」

這一段人人知道是她顧十八娘在外奔波,受苦受累。

可是曹氏在家就過得輕鬆了么?兒子生死未卜,卻由弱女在外奔波,對於一個母親來說,心裡什麼滋味可想而知。

她擔憂兒子關切女兒,忍受旁人的冷嘲熱諷,又要受自己內心的煎熬。

自古以來君為臣綱父為子綱,他們家中沒有支撐門戶的父親,她這個做母親的自然就是要為兒女遮風擋雨,但是自從女兒大病初醒後,一切都顛倒了。

強勢的女兒,掙錢讓他們衣食無憂,又擋住了一切外界欺凌。

有這樣一個能幹的女兒,身為母親自然驕傲,但母女關係的顛倒,卻又難免帶來壓力,這種壓力表現在她身上就是焦慮惶惶無助、茫然以及深深的自責。

自責自己沒用,恨自己救不得兒子護不得女兒,以至於有時候她忍不住想,也許自己死了,兒子和女兒會少些牽絆,日子也會過得輕鬆些。

顧十八娘從來沒有想到這個,但今日娘一句一個自己沒用,面對自己時惶惶的神情,眉宇間的焦慮,才讓她警覺,一直以來她戒備森森地對外,披荊斬棘地一往無顧,卻從沒回頭看看身旁的親人承擔著怎樣的壓力。

她自己是重生的,對於那些目前未曾發生的種種悲劇親身體會過,但娘和哥哥卻並沒有如此體驗,他們卻都選擇了支持相信,掩藏起自己的惶恐不安,踉踉蹌蹌地跟在她身後,力圖不落後與她,不拖累與她。

一家人的神經都已經崩到極限,疲憊不堪,他們有錢了,且化解了種種危機,但他們有幸福卻沒有快樂,這就是她要的好結果,所夢求的好命運嗎?

「十八娘,我覺得也許並非其然……」她想到顧海說的那句話。

那是顧海出獄後,面對自己悲憤地控訴命運,沉默一時後說的那句話。

「……也許並非命運不可改變,而是我們主宰命運……」少年帶著幾分磨難後的悟徹,「每個人的命運,論起來都由自己選擇的,經過這次事,我更加覺得是這個道理……十八娘,不是命運逼著我們往既定命運上走,而是我自己選擇要什麼樣的命運,十八娘,你別怕,別怕命運會逼咱們踏上原路,放開心,大膽地安心地過好眼下的日子……」

「這就是放下?」顧十八娘喃喃道。

曹氏並不知道女兒在這一瞬間想到什麼,聽了她沒頭沒腦的話,只當她因為自己冒然應下的親事而上愁。

「那信家公子的事,你要是不滿意,就,就回絕了……」她伸出手,輕輕撫著女兒微皺的眉頭。

「還沒定?」顧十八娘有些意外,按照曹氏的性情,事情只怕已經沒有迴旋之地了。

「還沒納吉……」曹氏帶著幾分惶惶垂目小聲說道。

納采問名納吉請期親迎六禮,最關鍵的一步就是納吉,這也意味著下聘書,就類似於商場上的合約,一旦落成這一步,就意味著契約已成,此時反悔,便可視為違約。

顧十八娘微微鬆了口氣,旋即笑了笑,「怎麼沒納吉?」

按理說信朝陽不會任事情停在這個關鍵時刻,應該在放曹氏離開前將婚事完全地定下來,這才符合他行事。

「我是想問問你的意思……」曹氏輕聲說道。

「真的嗎?」顧十八娘不信。

真要問她的意思,根本就不會走到納吉這一步才想起來。

曹氏面上微紅,真實情緒在顧十八娘面前一展無餘。

「是因為,是因為家裡有人說……有人說……」她遲疑說道,抬起頭看向顧十八娘。

「說什麼?」顧十八娘問道。

「說你可能要當郡王側妃……」曹氏鼓起勇氣聲如蚊蠅說了出來。

顧十八娘啞然,「我當什麼側妃?」

文郡王幫顧海說清的事已經傳遍了,一般百姓們對這些朝中大事清流濁流的站位權衡等等根本不知道也不感興趣,大家都喜歡演義風格的故事,弱女勇闖京城,孤注一擲惹惱王室貴族,得以見的郡王面,至此才求的貴人出手相助,這樣的故事才可以廣為流傳。

流傳來流傳去,則需要添加些更適合大眾口味的調料,例如公子多情,紅顏可憐之類的……

「簡直一派胡言!」顧十八娘豎眉喝道,轉眼看曹氏一臉愧疚自責,忙緩了語氣,「娘,這話以後萬萬信不得說不得……」

曹氏點點頭,遲疑一刻,又輕聲道:「十八娘,其實我不是想要你攀高枝……我真是想要問問你……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顧十八娘垂目不言。

「十八娘,你還年輕,不管那一世……那一世如何……如今看來究竟是如夢一般……」曹氏撫著女兒的肩頭,看著燈光下女兒疲態的面容,只覺得心酸之極,「人這一輩子還長得很,總不能孤零零一個人,娘心裡難受……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室內一陣沉默。

過了一時顧十八娘才抬起頭,搖了搖頭,「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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