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112章 利來

顧十八娘笑了,點頭道:「應該的應該的,大少爺如此翩翩人物,讓你開口談生意交換,真是罪過。」

「所以我一定要謝。」信朝陽說道,一面打開了布袋。

顧十八娘好奇地看去,見他拿出一個類似茶壺的古怪物件。

「這是什麼?」她不由問道,伸手取過茶壺,自己斟上,也順手給信朝陽斟上。

「這是塤。」信朝陽答道:「我打算為顧娘子你吹奏一曲,以表謝意。」

顧十八娘笑了,搖了搖頭。

「我喜歡塤。」信朝陽並沒有開始吹奏,而是晃了晃手裡的塤,眼帶笑意看著顧十八娘,「因為很多時候,想哭卻不能哭……」

「大少爺也有想哭的時候?」顧十八娘笑問道,自己端起茶一飲而盡。

「只要是人,總有不順心的時候。」信朝陽笑道,將塤送到嘴邊,「這個,可以代替我哭。」

嗚嗚咽咽低沉幽遠的聲調伴著山風四散而開,顧十八娘臉上的笑容漸漸凝結,她手裡的茶杯被慢慢地攥緊,與此同時她的心也被攥緊。

那痛徹心扉的前世場景如走馬燈般地在眼前輪番而過,重生後的夜夜噩夢輾轉反側,無日無夜狂背藥典無眠無休地炮製藥材……

她低下頭,看著不和少女年紀的雙手,粗糙傷痕以及被毒性腐蝕出的斑斑點點……

她看到自己以倔強到狂妄的姿態與族人對抗……

那何曾不是茫然無助的絕望,寧要兩敗俱傷地拚死掙扎……

因為不知下一刻會不會被命運打回原形而時刻繃緊的心弦,已經瀕臨崩潰界限……

而她連哭都沒有時間沒有機會沒有地方……

聲音卻在這一刻陡然調轉,如同一雙手拂過她的面頰,悠悠的聲音變得更加寬廣,整個人也似乎被拉入茫茫空寂中,但隨著寂寞而來的卻是一種飄然,獨孤中透著洒然……

茶水變冷,天色變暗時,曲調終於收音。

身形未變端坐的顧十八娘面容被日光的陰影所擋,看不清神情如何。

「顧娘子見笑了。」信朝陽也未看她面容,低頭笑道。

「哪裡哪裡,大少爺道謝也如此風雅,實在是令人賞心悅目。」顧十八娘聲音里也帶著笑意說道。

說著話站起身來,信朝陽也跟著站起來,一個施禮一個還禮。

「多謝。」顧十八娘低聲說道。

「不謝。」信朝陽含笑答道。

顧十八娘頷首,轉身大步而去,衣衫飄飄,如一尾離群孤居的寡燕轉眼即逝。

顧十八娘的身形在視線中消失,信朝陽臉上的笑也一掃而去,眉頭微微蹙起。

他以為這姑娘身上不經意流露的悲傷之氣,是因為家貧父早亡受族中冷落而來,但方才那隨著自己的吹奏而鋪天蓋地來的情緒,可不僅僅是因人的白眼冷嘲而凝結的,更何況,這姑娘心性意志堅毅狠厲到令他都驚訝的地步,這樣的人更不可能僅僅因為人低視就至如此偏激憤然。

那種情緒與其說悲傷,倒更像歷經滄桑生死而起的凄涼之氣,是什麼讓一個花季少女心性如此?信朝陽不由伸手撫了撫下頜,眼中閃過一絲好奇。

還有,他突然回想起這顧娘子與他三次會面,態度始終是平淡無波,那雙眼雖然看向他,卻又僅僅是看而已,眼神中甚至沒有一絲波動,更別提如其他女子般眼露異彩。

念頭及此,他不由失笑,他信朝陽竟然會升起這種念頭?如同女子般以為只要有一張好皮囊,世上便無不可取之物?

不過,這顧娘子真令人意外,什麼時候,女人的腦子裡也能裝上除爭寵獻媚之外的念頭?

怪不得能獨獨令劉公青睞,萬千人中選了這麼個女子來傳承技藝,甚至不惜破了非徒不傳,非拜祖師爺不收的行規。

信朝陽在山上怎麼樣思索自己,顧十八娘絲毫不在意,與這樣的人來往最簡單,就是記住無利不往便可以,經過保和堂王洪彬一事,她更加不信生意場有什麼情義之說。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看破這一點,必將堅不可摧。

馬車緩緩地駛過街道,與信朝陽的事已經完全被拋在身後,他們之間已經兩清,暫不需費腦筋,她現在要考慮的是另一件大事,一件經過深思熟慮,還沒有跟曹氏以及顧海商量的大事,但在她心裡已經有了不可改變的決定,說是與他們商量,其實更像是通報而已。

她的馬車自然也換做夏日其他人常用的那種薄紗質地,在路上行駛不會錯過夏日的美景。

顧十八娘向外看去,正好看到一家樂器商行。

「靈元。」她不由脫口而出。

馬車依言停下,回應的聲音卻是生疏的。

「小姐,可有什麼吩咐?」趕車的小廝恭敬地問道。

這已經不是小姐第一次這樣喚自己,小廝已經習慣了。

聽內里的小姐沉默一下,才慢慢說道:「你去樂器行買一個塤來。」

晚上親自送參湯過來的曹氏,被女兒屋子裡的怪聲嚇了一跳。

「看著挺容易的……」顧十八娘訕訕笑道,將手裡的塤放下。

「天之誘民,如塤如篪。」曹氏伸手拿起來,喃喃說道。

這句詩顧十八娘倒沒聽過,聞言一愣,天教導民眾,這小小的樂器竟有如此大的評價?

「十八娘,你要學這個?」曹氏含笑問道。

「就是拿來玩玩。」顧十八娘笑道,有些不好意思。

難得女兒有想玩的東西,曹氏心內有些激動。

「這個很好,娘也喜歡聽,以前小的時候,常聽你外祖父吹……」她手撫著陶塤,思緒回到自己的年少時,「自從出嫁後,就再也沒聽過了……」

曹氏亦是父母早亡,娘家已經沒有親人,顧十八娘聞言沉默一刻。

「那我學,學了吹給娘聽。」她笑道。

「好,那請個女先生來?」曹氏顯然更感興趣,提議道。

不知道有沒有時間……顧十八娘遲疑一刻,但看到曹氏臉上的喜色,心內一軟。

「好,娘做主吧。」她點頭說道,說罷想到什麼,「不如娘也買一個,咱們一起學?」

「我也學?我這麼大年紀了……」曹氏面帶驚喜又有些忐忑。

這些日子因為衣食無憂,曹氏的膚色看上去好多了,但由於心事過重,臉上疲態明顯。

顧十八娘伸手扶上她的髮鬢,絲絲白髮比以前更多了,她才三十多歲……

「娘,學不分年長年幼。」她笑道。

曹氏終於點頭應了,眉宇間浮現幾分少女般的雀躍之色,顧十八娘看到了笑意由心而生,其實她要的快樂很簡單,就是看到娘和哥哥快樂幸福安康,這是多麼簡單的願望,難道上天不能滿足她嗎?

沈安林在順和堂門口站了一刻,始終見堂內冷冷清清,眉頭不由皺了皺,他思慮片刻,終於還是舉步邁過去。

「客官,這裡只問診不售葯……」靈寶察覺有人進來,忙抬頭說道,話一說一半,看清來人,不由停住了。

她還記得這個英武的年輕人是這家店的舊主人,來過那一次顯然是不歡而散,他這次來要做什麼?

靈寶不由露出幾分警惕,哥哥要是在的話……她的神色瞬時又低迷下去。

沈安林並沒有注意眼前這個姑娘的神色變化。

「為什麼不售葯?」他問道。

「這個不勞沈公子過問。」顧十八娘的聲音在後面冷冷響起。

沈安林只覺得心內一喜,轉過身,看顧十八娘站在門口,她的神情依舊冷漠。

「顧娘子。」沈安林臉上浮現一絲笑。

顧十八娘目光已經移開,邁步向內而去,竟是不打算再與他說話。

她對他的疏離毫不掩飾,奇怪的是這種坦誠竟讓沈安林覺得從未有過的安心。

「顧娘子生意可是有什麼難處?」他跨上前一步,問出了一個自己都想不到的問題。

這個問題脫口而出,他自己也怔了下,貌似他們之間還沒熟悉到可以關心的地步,並且他們之間何止不熟,反而有些劍拔弩張,雖然這種劍拔弩張來得有些莫名其妙。

見面不過三次,他已經在她面前失態兩次。

已經走入內堂門口的姑娘腳步停下了,她轉過頭,面上浮現一種奇怪的笑。

「你關心我?」她說道:「你在關心我?認識的時候如同陌生人,不認識的時候卻……」

她重複一遍,聲調很是古怪,似乎笑又似哭,最後一句低如呢喃,聽不清是什麼。

自己方才的話對於一個姑娘家來說,是唐突了。

沈安林沉默一刻,「這是我母親留下的,不管如今的主人是誰,我都希望它能繁榮昌盛……」

停了一刻,又補充道:「僅此而已。」

像是給她解釋又像是給自己解釋。

顧十八娘的心裡忽地升起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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