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知青火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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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知青郜連勝是個自視清高和不大容易合群的人。他出身在北京一個中學教員家庭,據說其父是個抱負遠大卻鬱郁不得志的知識分子,因此郜連勝從生下來就繼承了父親的全部缺點。他熱愛空想,痴迷於書本和理想主義,憤世嫉俗,看不起小市民習氣的廣大同學,而這些同學大多都是紅五類工農子弟。他刻苦攻讀馬列主義的結果是對中國國情更加一無所知,更加脫離群眾,正是這種孤芳自賞的毛病促使他嚮往並投身到國境外面的革命洪流中。

外國的月亮並不比中國圓,尤其是金三角的月亮。他不僅沒有找到理想中的革命隊伍,反而變成一個可恥的偷渡犯,關押在緬甸牢房裡。後來事情的發展繼續走向願望的反面,他不得不墮落到與國民黨殘軍和走私馬幫為伍的地步。關鍵在於,在這個硝煙瀰漫的金三角,他像只老鼠一樣渺小和身不由己,他一旦離開這支說漢話的軍隊,立刻就會被不知道什麼人逮了去,關在牢里或者當場打死,比之豬狗命運還不如,所以他在保全生命和拯救靈魂的兩難選擇中放棄後者。

郜連勝像個懸浮在半空中的人,他當上國民黨護商隊員是出於迫不得已,因為他無路可走,不得不屈服於命運安排。但是他又不肯甘心墮落,因此他的精神常常要起來造反,反抗眼前的一切,這就使他性格分裂行動反常。在外人看來,他的行為舉止常常是古怪和難以理解的:心高氣傲,卻精神萎靡;嫉惡如仇,卻難以親近;與世俗享樂為敵,拒絕嫖娼,不吸鴉片,所以只好落得離群索居落落寡歡的下場。

一次護商途中,他親眼看見劉黑子和於小兵把一包沉甸甸的東西藏在馱子下面,他向黃隊長揭發了這件事。但是黃隊長似乎不大相信,並不積極主動去捉拿贓物,待到過幾天磨磨蹭蹭去指認,贓物早已經不見了,長官為此賞了他一頓耳光,並罰他扛了三天重機槍腳架。

長官的耳光並沒有把郜連勝打清醒,北京知青是個堅持真理的人,他決不肯輕易服輸,何況他認為自己決沒有做錯。為了捍衛自己的清白人格,他更加認真地監視劉黑子,決心抓住他們的罪證。這時劉黑子已經拉攏隊里所有知青為同夥,他們在郜連勝挨打的時候都很幸災樂禍,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他說情。也就是說,郜連勝已經被自己的知青戰友和同齡人孤立起來了,成為大家的敵人。回程途中,夜裡發生一起子彈走火事件,有人不當心拉槍栓走火,將一串子彈不偏不歪地打在郜連勝睡覺的帳篷里,只因當時他碰巧蹲在外面解手,才得以倖免變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走火事件之後,郜連勝魂飛魄散,自知無路可走,就想法調離護商隊。正好學校來人在知青中選拔先生,郜連勝寫得一手相當不錯的毛筆字,並且對繁體漢字也不陌生(金三角使用繁體漢字),就被選拔來到總部所在地美斯樂興華學校教書。

這時候他碰見昆明女知青姜小玲。

他們原本在臘戌拘留所同過患難,彼此見過面,姜小玲是因一念之差出境的。她與一道插隊的女知青搞不好關係,大家就異口同聲誣陷她偷了五斤糧票,為了該死的五斤糧票,她一怒之下就出了國境,以此證明自己的清白無辜。現在看來,這個錯誤的念頭是多麼幼稚,多麼荒唐可笑,問題是當時的女知青姜小玲只有十六歲,以我們今天的憲法解釋屬於未成年人,尚不具備自主能力,正是幼稚和容易犯錯誤的年齡,所以後來事實證明,她還要為自己的年輕幼稚付出沉重代價。

在金三角,漢族女人是希罕物,來自國內的漢族姑娘更是稀少,而念過書有文化的女學生就是寶中之寶,所以姜小玲被安排在軍隊醫護所做護士,身價百倍,可以肯定沒有人再為幾斤可憐的糧票誣陷和折磨她。在臘戌拘留所,姜小玲長得又黑又瘦,胸部平板,像個沒有發育的初中生,郜連勝根本沒有把這個黃毛丫頭放在眼裡,所以當他在美斯樂見到護士小姐姜小玲時,竟一時沒有認出來。

在金三角這個到處都是穿軍裝的男人社會裡,護士小姐一身雪白,好像出於污泥而不染的白衣天使,娉娉婷婷地出現在你面前,吸引許多羨慕而好奇的目光。護士小姐戴著口罩,顯得高貴而神秘,只露出一雙黑黑的大眼睛讓你去胡思亂想,所以當這位護士怯怯地喚了郜連勝一聲,他不僅沒有反應過來,而且張著大嘴,那種樣子真是又驚訝又傻氣。

姜小玲不得不取下口罩,露出藏在口罩後面的廬山真面目,她原先已有思想準備,如果郜連勝對她態度冷淡,她就不跟他說話,反正這裡想對她獻殷勤的男人多的是。問題是這回郜連勝不僅沒有從前的清高傲慢,而且還從喉嚨里發出一種接近窒息的「哦、哦……」的響聲,不知是讚美還是驚嘆,總之跟一隻被扼住頸子的鵝差不多。

「你不記得我了嗎?」姜小玲說:「在臘戌,我們關在一間牢里。」

「是的,我們關在一起。」北京知青說:「那時候……我們就認識了。」

「你現在還好嗎?」護士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說。

「還好還好。」北京知青也低下頭,也看著自己的腳尖說:「我現在做了教書先生,就在醫院對面的學校里。」

女知青抬起眼睛看他一眼,說:「做先生,真好啊,祝賀你。」

男知青也看她一眼,連忙說:「哪裡哪裡,還是你好,救死扶傷,跟白求恩大夫一樣。」

從此兩個同病相憐的人兒就走到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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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三角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凡是知青的事情,再遠也會傳開來。

沒多久這件事傳到劉黑子耳朵里,他把青龍幫弟兄找來商量,說:「聽說那個傢伙,跟醫院女知青搞上了,不能讓他們好。」

秦大力不解地問:「他們好,管我們什麼事情?」

劉黑子橫他一眼說:「我就是不許他們好,不讓他們高興。郜連勝把我們事情捅出去怎麼辦?」

余新華說:「我老婆從前跟那女的關在一起,叫姜小玲,脾氣很古怪,不大理人。」

焦昆本想去教書,不想位置被郜連勝搶走了,心裡也很不平。他憤憤地說:「去攪散他們,叫他們好不成。」

劉黑子看他一眼,搶白他說:「就派你去,怎麼樣?」

焦昆比較懦弱,關鍵時刻常常派不上用場,他屬於那種動口不動手的白面書生,就囁嚅著嘴不說話了。秦大力自告奮勇地說:「我去揍他一頓,讓他放明白些。」

沒想到郜連勝根本不買「青龍幫」的賬,加上有了女朋友,勇氣倍增,竟與秦大力當場撕打起來,打落對方兩顆門牙,自己腫了一雙眼睛,眼圈黑黑的像大熊貓。秦大力回來把經過加油添醋地說了一遍,尤其說到「他說要把你們全部告上軍事法庭,槍斃你們」時,焦昆說,他看到劉黑子臉如鐵板,眼睛裡冒出殺氣。

於小兵看大家一眼,說:「既然如此,也就留不得他了,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有他沒我,有我沒他!」

秦大力說:「將那女的一起幹掉,省得她多嘴。」

過了許多年後,當事人焦昆回憶說,這個近乎瘋狂和殘暴的殺人舉動幾乎沒有經過多少預謀,簡單得好像宰一隻雞,一條狗,事情就決定了。準確說兩個同齡人,兩個「同為天涯淪落人」的知青命運就被另一群知青決定了。他們找了一個根本不能成為借口的古老借口,「捉姦」,於是這群從前的老紅衛兵,在幫主劉黑子帶領下,氣勢洶洶地闖進郜連勝住處。郜連勝是個有騎士風度的男青年,他一看對方來者不善,連忙用身體護住女朋友。劉黑子年輕的臉上掛著一絲沉著和開心的微笑,他不慌不忙地抬起槍口來看看,還輕輕地吹去槍管上看不見的灰土,然後慢吞吞指向比自己大幾歲的北京知青,手指動了動,連開數槍。焦昆看見郜連勝臉上立刻呈現一種驚愕和疼痛的怪異表情,身體像蝦米一樣蜷曲起來,他沒有掙扎,而是從喉嚨里輕輕嘆息一聲,然後重重地跌落在桌子下面。劉黑子冒煙的槍口本來已經抬起來,但是當他看到女知青豐滿的身體時,又臨時改變主意。

「……老子要跟你玩玩,婊子!」他用槍管撩起嚇呆的女知青衣服,不懷好意地說:「你跟他睡覺很舒服是嗎?老子今天讓你過足癮!」

他揮動手臂,狠狠打女知青耳光,打她的臉,然後要強姦她。於小兵攔住他說:「不行大哥!你要麼殺掉她,要麼娶她!」

劉黑子很掃興,罵罵咧咧地出門去了。於小兵對秦大力使個眼色,後者朝癱在地上的女知青開了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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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火併事件沒有受到認真追究,或者說基本上沒有人追究。在金三角,民風野悍,武鬥械鬥事件時有發生,在外人眼裡,這是一起爭風吃醋的桃色事件,屬於知青內訌。據說有人將此事彙報給最高指揮官段希文,段將軍當時正在抽大煙,他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告訴他們,不許胡鬧!」

郜連勝和姜小玲的屍體被草草掩埋。他們都是性格孤僻的人,沒有什麼朋友,親人遠在大陸,甚至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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