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走向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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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難想見,三十年前焦昆到金三角尋父的企圖是註定要落空的。

焦昆是昆明知青,在滇西下鄉,那時候下鄉知青很容易耀武揚威,偷雞摸狗拔蒜苗,把對命運的絕望不滿發泄在當地農民身上。焦昆不這樣,他本分得像頭綿羊,老鄉都誇獎說沒見過這麼本分的男知青。只有焦昆自己心裡清楚,他當然比不得別人,別人有張狂的資本,他沒有,因為他父親是右派,還在勞改農場服刑。

有一天,一個人悄悄帶信來,告訴他父親去了金三角。這個消息很突然,父親到金三角幹什麼?金三角那樣大,他在哪裡呢?焦昆傻眼了,就像面對茫茫大海,一時間不知所措。當然父親的行動有他的理由,焦昆猜不出來,冥思苦想幾天以後,他還是做出一個足以改變他一生的驚人決定:偷越國境去尋父。

關山重重,山大林密,金三角地廣人稀,加上語言不通,人地不熟,連線索也沒有一個,他到哪裡去找父親呢?流浪一個多月,他很快在臘戌附近被緬甸警察抓住,先痛打一頓,然後關進拘留所。

拘留所是在一座地下室里,沒有窗戶,剛從明亮的地方進來,兩眼一抹黑,就像掉進黑窟窿里,什麼也看不見。焦昆聞到一股刺鼻的惡臭氣味撲面而來,像掉進了大糞池,熏得他連忙捂住鼻子想:「媽呀,這是什麼牢房,怎麼這麼臭?」

等眼睛適應黑暗,他才看清牢房很像悶罐車廂,地上擠著許多犯人。那些犯人都不出聲,坐在草席上看他,眼睛像野獸一樣在黑暗中閃動綠熒熒的光。焦昆倒吸一口冷氣,幸好這時靠近屎尿桶地方站起一個人來,大聲用漢語問他:「你是新來的知青嗎?……這裡有空位置,不過要忍耐些。」

於是他就同牢房裡的知青認識了。招呼他的這人是昆明知青,叫秦大力,另外兩個,一個是上海知青余新華,另一個是北京知青郜連勝。他還得知,隔壁女牢里還關著兩名女知青,一個是余新華尚未結婚的妻子周招娣,另一個也是昆明知青,叫姜小玲。

放風的時候,他見到隔壁的女知青,原來周招娣是個孕婦,挺著大肚子,因為陽光見得少,臉色蒼白。姜小玲也沒有什麼表情,對他們點點頭,就顧自蹲在水槽跟前洗頭髮。大家都覺得很苦悶,很絕望,周招娣憂心忡忡地問余新華:「聽說移民局要把偷渡的知青遣返回去,是嗎?」

余新華安慰她說:「儂要多保重身體,管他遣不遣返。反正車到山前必有路。」

北京知青郜連勝頭髮直豎,怒髮衝冠的樣子。他是讀過一本叫做《格瓦拉日記》的油印小冊子,然後決心獻身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不料革命沒有找到,卻被關進牢房,他堅信革命信念決不因為坐牢久了,就像雨季的潮濕天氣一樣發了霉。他看一眼周招娣的大肚子,鄙夷地說:「嘁!你們這樣亂搞男女關係,哪有一絲革命青年的氣味?」

余新華臉漲紅了,脖子充血,問題是他是上海知青,上海男知青個個長得跟豆芽菜一樣,是不興跟人動手打架的。倒是一旁的秦大力看不過去,站出來憤憤地說:「老郜你不能這樣說話,都是知青,各人有各人的難處,你要是思想崇高,到山上打仗去,幹麼跟別人過不去?」

郜連勝看他一眼,因為秦大力人高馬大,動起手來會吃虧,就冷笑著走到一邊去。焦昆覺得不解,說:「都什麼時候了,身在異國他鄉,還這麼不團結?」

上海知青就乘機說了郜連勝許多壞話,什麼自大狂、極左思潮、自以為是、唯我獨尊等等,聽得焦、秦二人無話可說。放風結束,回到牢房裡,幾個人都氣鼓鼓的不想說話。

開飯時候,牢卒給每人發一隻芭蕉葉飯糰,只有一二兩大小。焦昆放在鼻子底下聞聞,覺得氣味不對頭,打開來一看果然是餿的,吃不下去。他看見那個郜連勝一點也不挑剔,大口吃得很香,心裡覺得很佩服。余新華懇求牢卒說:「請把我的飯糰給我妻子,她懷孕了,行行好!」

秦大力很同情他,說:「你不吃飯怎麼行?」就把自己飯糰分一半給他。上海知青很感激,接過來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吃完就抹開眼淚,說:「早知道受這麼多罪,幹麼還要往外跑?」

郜連勝像個堅定的革命者那樣說:「只能以革命的暴力對抗反革命暴力。我們必須越獄!」秦大力贊同道:「對!得想法出去!」

拘留所好比一座垃圾中轉站,舊垃圾還沒有運走,新垃圾又來了。金三角形形色色的人都在這裡出入,小偷,毒販,殺人越貨的強盜土匪,也有不少背景複雜的政治犯,比如反政府武裝分子,國民黨情報人員,等等。總之你很難辨別他們的身份,弄清朋友還是敵人。

這天夜裡,隔壁女牢突然傳出凄厲的喊叫,夾雜著敲打鐵門的哐啷聲。余新華臉一下子白了,抓住鐵門發瘋地喊叫:「來人啦!哦,招娣,招娣,你怎麼啦?是不是……要生產啦?!」

一個值班牢卒睡眼惺忪地走進來,大聲呵斥道:「鬧什麼啊!再鬧,明天給你戴腳鐐!看你們老實不老實!」

余新華央求他:「我妻子要生孩子了,行行好,把她送進醫院,求求你了。」

牢卒瞪起眼睛罵道:「想得倒美!你是什麼東西,還想進醫院?……生就等她生在牢里,明天叫人來收屍。」

知青都氣炸了,撲到門邊破口大罵:你一個反動派走卒算什麼東西?老子堂堂中國知青,受你這樣侮辱?……你還是不是人,連起碼的人性都沒有,你只配做條狗!帝國主義的乏走狗!

正鬧得不可開交,有個人從地上站起來,用標準的漢語勸說他們:「好了好了,你們別跟他吵,救人要緊,讓我來想想辦法。」

大家一愣,這是個新來的犯人,有四十多歲年紀,穿撣族服裝,其貌不揚的樣子。他原本不聲不響地坐著,誰也沒有在意他,把他混同於其他緬甸犯人。只見他低聲用緬語說了幾句,牢卒的態度立刻像演戲一樣發生變化,暴躁與怒火像烏雲一樣從臉上退去,溫馴和恭敬的笑容像潮水一樣爬上來。他唯唯諾諾,出去打了一通電話,不久就有一輛破破爛爛的救護車開進來,用擔架把產婦抬走了。

余新華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連聲說救命恩人救命恩人。那人扶起上海知青,搖著頭說都是中國人,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大家為他的見義勇為而感動,許多日子的苦水委屈無處傾訴,這天晚上他們就熱烈而激動地講了一夜話。那人自己稱姓盧,金三角華僑,在仰光做玉石生意,這回因為路上遇上麻煩,才被警察關進拘留所。他說少則兩三天,多則一星期他就會被朋友保釋出去。焦昆天真地問他,怎麼一下子就讓牢卒變得像狗一樣聽話?他笑著說我告訴他如果按我的話去辦,明天他就能到一個朋友那裡領一筆賞錢。這個朋友的名字在這一帶很有影響。郜連勝緊皺眉頭,像哲學家一樣莊嚴地思考著,他慢慢張開嘴,提出一個出人意料的問題:「你對文化大革命怎麼看法?」

那人搖搖頭,表示不大清楚或者無可奉告。郜連勝沒有找到辯論對手,就一臉不屑地坐到一邊去不說話。上海知青腦子轉得快,他分明對盧先生剛才關於朋友的話產生興趣,這時他突然急促地說道:「好心的盧先生,能不能請你的朋友,也把我們保釋出去?……我們會永遠感激不盡的!」

幾個中國知青,這時才突然意識到,盧先生的出現對於他們的命運轉折意義重大。他的朋友能夠保釋他,為什麼不可以保釋別人呢?他們難道還有別的救星或者機會嗎?於是他們一齊緊張地望著盧先生,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盧先生沒有正面回答,只說如果能幫忙他一定想辦法。這個回答很像圓滑世故的推諉,也可以看作一個借口,當然不能使知青滿意。剛剛燃起的希望立刻又破滅了,他們都很失望,個個垂頭喪氣的樣子。話說回來,要把一群外國偷渡者弄出拘留所決非易事,誰願意無緣無故地惹這個麻煩呢?

第二天醫院傳來消息,上海女知青生下一個女兒,母女平安。大家對這個喜報激動不起來,悲觀的情緒像蟲子啃嚙他們的心臟,要知道,產婦和嬰兒對這群人來說意味著多了一個沉重的負擔,原先還夢想越獄,你能背著孩子越獄么?你能把產婦孩子扔下不管么?!

兩天後,盧先生果然自由了,他的那個有地位的當地朋友將他保釋出去。盧先生的出獄極大刺激了男知青,郜連勝像獅子一樣在牢房裡走來走去,他變得越發煩躁和神經質,連睡覺都在說夢話:「越獄!越獄!……」

郜連勝的絕望像傳染病一樣影響男知青,他們開始認真研究怎樣奪槍,怎樣越獄,然後怎樣擊退追兵,從哪個方向沿著怎樣路線上山去。但是一個無法迴避的問號始終困擾他們,那就是,你們究竟要幹什麼?

郜連勝回答說:「幹革命!喚醒廣大勞動人民,推翻反動政府!」

秦大力反駁說:「你懂緬語嗎?連緬語都不會,怎麼喚醒?」

郜連勝啞口無言。焦昆卻喃喃地說:「我要去找父親。」

余新華說:「你父親在哪裡?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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