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青春似血

1

本世紀六七十年代,數十萬城市知識青年來到與金三角毗鄰的雲南邊疆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在他們中間,有狂熱的紅衛兵、幹部子弟、造反派,有權力場的失意者,站錯隊,劃錯線的保守派、走資派子女,也有被打入另冊抬不起頭來的「黑五類」、剝削階級子女等等,當然隨波逐流的廣大平民子女是大多數。毋庸置疑,那是個與壓抑、絕望、躁動和貧困為伍的年代,我本人作為一名背負家庭十字架的初中生,曾經不可避免地加入放逐者的大軍,成為這場轟轟烈烈又悲愴失落的中國二十世紀新青年運動的歷史見證人。

在我長達七年的知青生涯中,曾經耳聞目睹不下數十起知青越境事件,這些年輕的逃亡者或公開參加緬共,或神秘失蹤異國,總之他們中的多數人跨過國界一去不復返。1991年我寫作《中國知青夢》,曾經大量查閱知青檔案,追蹤和調查有關當事人。據一位當年主管知青工作的幹部回憶說,僅他任職期間,這類事件所涉及知青人數,「……大約有幾千人吧。」他含含糊糊地說,過一會兒又補充道:「也許還多一些,後來回來一些人,總之弄不太清楚。」

當時雲南有兵團知青和地方插隊知青之分,插隊知青人數更多,無人管束,他們是這類外逃和越境事件的主要製造者。一位曾經有過此類經歷的知青作家在回憶文章中說:僅1969年6月,就有六百多名(插隊)知青越過邊境參加緬共。究竟有多少知青流落金三角並且一去不回,成為這場青春大逃亡運動的犧牲品和冒險者,未見檔案數字記載。有人保守估計為七八千人,有人說應為上萬人,也有人認為除去部分陸續返回國內,留在境外的實際人數不會超過數千人。

1998年我隻身進入金三角,尋找這些逃亡知青的命運軌跡是我採訪計畫的重要組成部分。我與其說關注知青下落,不如說重新回首青春歲月,關注自己的人生走向,要是當年我的流浪生活沒有及時回頭,我現在會在哪裡呢?我會成為作家嗎?

金三角採訪千頭萬緒,無數困難和障礙像高牆一樣包圍我,令我疲於奔命。最初一段時間,我居然沒有打聽到一個知青的下落。問了許多當地人,他們都茫然地搖頭,那種困惑的眼神,好像我在打聽外星人。

但是我依然不肯放棄。

我相信這些俱往矣的老知青,如同零落成泥的花瓣,他們中間有的活著,或者生如草芥,默默無聞,或者被當地人同化,成為土著。當然許多人已經變成冰涼的墓碑,孤獨的魂魄遊盪在歷史歲月的深處,還有的不知所終,不知所往,變成當地人口中一段傳奇故事。在異國他鄉,這些一度發著政治高燒和狂熱迷亂的中國知青像外來的種子,被金三角土地所包容,所吸納,所接受,一切與自然生存法則相悖的偏見、信仰、理論、烏托邦很快煙消雲散,殘酷的叢林社會露出真面目。金三角就是金三角,好比狼就是狼,如果你不能變成一頭狼,你就將被狼群吃掉。

我渴望走進這個未知的知青世界,渴望在這裡重新認識許多同齡人,他們在那個扭曲的年代走進國境另一端,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中。我關心的問題是,這些知青續寫的人生篇章究竟是什麼內容?天使,還是魔鬼?人性,還是獸性?血祭沃土,還是魂斷異域?總之在金三角這個充斥著毒品、戰爭、貧困和殺戮的舞台上,我有理由相信他們將演出一幕幕生生死死的精彩人生大劇。

這是中國知青史上鮮為人知的特殊插曲。

2

結束勐薩之行回到美斯樂,我的石英手錶在關鍵時刻出了一點問題,它一天只工作幾小時,有點磨磨蹭蹭消極怠工的意思。旅店老闆是個華人女孩,二十多歲,卻精明能幹,她熱心指點我到村子拐角一個鐘錶匠那裡給他看看。

鐘錶匠是個性格孤僻的人,他不喜歡說話,看上去面容枯黃,腰背佝僂,好像一陣風也能把他颳倒。我猜想他該有六十歲出頭吧,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頭髮雜亂,即使染過仍然掩蓋不住刺眼的白髮。在金三角,戴眼鏡的人比較稀罕,不像在城市裡,所以我猜想他應該有一些文化。他表情冷漠地同一個修手錶的村民說著泰語,那人扔下二十銖錢,他裝進衣兜又埋頭工作。我站在一旁看他修表,很快我發現他衣著古怪,趿一雙當地人的夾趾拖鞋,肥大短褲,上身卻穿一件老式藍布中山裝,衣領扣得緊緊的。這種四個兜很嚴肅的中山裝在六七十年代中國大陸佔據統治地位,後來幾乎絕了版,成為歷史文物。我的青年時代基本上就是被這種面孔呆板的制服包裝過來的,所以當我一眼看見中山裝,禁不住內心塵土飛揚,就像我爺爺看見長袍馬褂的心情。

我想,這裡是金三角,居然有人穿中山裝。其實想想也不奇怪,都是漢人,炎黃子孫,中山裝顧名思義是孫中山倡導的服裝,因此也就表示理解。那人對我的普通話不置一詞,但是我從他的表情上明白他聽懂了。手錶換上一塊液晶電池就修好了,我問他多少錢,他生硬地向我伸出兩根指頭,我付他二十銖泰幣。

這天中午,嚮導小米滿頭雨水,興沖沖地跑來告訴我,他母親偶然提起,從前美斯樂確有許多大陸學生,後來陸續都離開了,但是有個教書先生一直留在村子裡。小米母親在學校門口賣了十幾年米粉,知道一點先生來歷。我禁不住欣喜若狂,終於找到一個老知青!我相信只要工夫深,鐵棒磨成針,找到一條線索,就一定能找到十個、一百個知青下落。

老知青住在山腳一片低矮的棚戶區,與村裡那些大院豪宅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他的家基本上就是一間用竹子籬笆圍起來的鐵皮棚屋。當地人說住這種棚屋的人多是近年從緬甸寮國非法越境的難民,替人打工度日,像農村進城的打工仔。而當年的國民黨殘軍官兵,現在個個根深葉茂,財大氣粗者不乏其人。我想不出這位老兄怎麼混的,落到如此境地?

一個男人應聲從黑黝黝的棚屋裡走出來,我大吃一驚,因為這位老兄就是上午我見過的修表匠,名字叫焦昆。

焦昆對我這個遠道而來的知青戰友反應冷淡,如果僅以外表,你完全無法把他同當地山民區別開來。我感覺他像塊石頭瓦片,生硬,冷漠,麻木不仁,毫無熱情,我在他家呆了兩小時,總算弄清楚一個問題,那就是焦昆確實是老知青,昆明人,與我同屬一個雲南生產建設兵團。我臨走留給他一本書,就是曾經在知青中引起轟動的《中國知青夢》。

這天晚上我在床上輾轉反側,腦子裡儘是焦昆無動於衷的漠然面孔。我猜想他為生活所累,家境不好,所以不知道對我那本書有沒有興趣,會不會將書扔在一邊?他為什麼活得如此落魄,即使放在大陸也屬於扶貧之列?他的冷淡是因為曾經滄海,心如死灰?他心底埋藏著一些什麼秘密,有過哪些鮮為人知的人生經歷,或者銘心刻骨大悲大痛的個人遭遇?我能啟開他塵封的心扉,走進那些山呼海嘯長歌當哭的歷史歲月么?他願意幫助我找到其他更多的同齡人和老知青嗎?……

……

我相信,在當過知青的整整一代人心中,無一例外淤集著人生歲月沉澱下來的某種共同情感,這種情感糾結起來,剪不斷理還亂,就像化石,成為靈魂的一部分,有人稱之為「知青情結」。我這本《中國知青夢》一度在國內外引起強烈反響,那段時間我常常收到遠至北美、歐洲、南非、澳洲,近至日本、東南亞、台、港、澳以及國內讀者雪片般來信,來信者大都是當年下鄉插隊的老知青,他們的認同使我強烈感受到同齡人的某種血緣關係。我與台灣作家曾焰就是因了這本書得以相識,後來遂成為鴻雁傳書的至朋好友。

我想,人的記憶和情感真的會死滅么?譬如火,暴風刮滅,大雪壓滅,那些垂死的灰燼仍可能復燃。就算一個死囚,已經套上絞索,他的心靈還是有權利奔向自由天地。焦昆就算心靈之火已經熄滅,心扉之鎖已經鏽蝕,難道就沒有火種能將他重新點燃,鑰匙重新開啟嗎?即使心如死水,如枯井,就沒有重新掀起感情狂瀾的一天嗎?

我與自己搏鬥,心力交瘁,到天快亮時才迷迷糊糊睡去。

3

一陣很粗魯的拍門聲像強盜一樣闖進大腦,或者像一匹野馬踏破夢境,突然驚醒了我。我睡眼惺忪地看看窗外,天地依然混沌,山頭剛剛露出魚肚白,時間剛好清晨五點多鐘,是誰這麼早來拍我的房門?開門一看,原來是我昨天見過的老知青焦昆。

他臉色更加憔悴,目光暗淡,好像剛剛害過一場大病。他不等我邀請就自動走進屋子,開門見山地說:「我知道你是大陸作家,我還知道你每天都跟哪些人談話,你見過豐會長,雷雨田也請你吃飯對不對?我知道你遲早要來找我,在讀這本《中國知青夢》以前,我已經決定不接受任何採訪,因為我沒有必要成為你的寫作材料。」

我問他喝點什麼,他看看茶葉,又看看咖啡,自己動手沖了一杯很濃的雀巢咖啡,加進許多牛奶伴侶。我看他很虛弱的樣子,就趕快把餅乾貢獻出來,這些食品都是我熬夜的乾糧。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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