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背水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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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曆五月,金三角一年之中最乾旱也最高溫難熬的日子,這時雨季尚未來臨,大地被火爐般的太陽炙烤了整整一個旱季,空氣像著火一樣吱吱燃燒。狗伸長舌頭流汗,水牛把龐大身軀浸泡在骯髒的水坑裡,蚊蟲像趕廟會一樣成群飛舞,人們像害瘟病一樣打不起精神,紛紛躲在陰涼處午睡或者納涼,連哨兵也抱著槍無精打采。

這天下午小孟捧起了風,是那種被當地人稱為「暈頭風」的龍捲風,龍捲風在半空中盤旋幾小時,把寨子里一些不結實的屋頂旋上了天。巫師打了一個雞卦,斷言有禍事來臨,鬧得寨子里人心惶惶。黃昏時分風住了,天空漸漸亮起來,夕陽奄奄一息,好像得了可怕的出血熱。這時一匹白馬從遠處狂奔而來,得得的馬蹄聲踏碎山道的寂靜,不多時,一個驚人的消息像風一樣傳開來——打仗了!

血光之災的陰影籠罩小孟捧。

這是一個關鍵時刻,復興部隊成立僅兩月,立足未穩,李國輝千頭萬緒:派兵護商,籌集經費,蓋房修屋,收容大陸逃出來的敗兵,此時他的軍隊已經劇增至三千人。小孟捧是孟薩大土司刀棟西的領地,漢人軍隊的入侵自然引起土司極大不安,他曾派人試探對方几時回國?李國輝答,借一方貴土養命,等待命令反攻大陸。

大土司明白這些漢人軍隊是要賴在他的領地上不走了。軍隊是戰爭機器,連傻瓜也明白拿他那些抽大煙的土司兵去征討,等於老鼠向貓宣戰。惟一辦法是報告仰光政府,請出政府軍來驅逐漢人,保護土司領地不受侵犯。

此時的緬甸形勢是,年輕的緬甸聯邦共和國剛剛擺脫英國殖民統治,獨立建國僅兩年,仰光政府對於殖民歷史的屈辱記憶猶新,民族主義情緒高漲,所以對漢人軍隊入侵事件反應強烈,政府軍大張旗鼓調動部隊,形成大兵壓境的戰略態勢,並下達最後通牒令,限復興部隊十天內退回國境,否則政府軍將全面圍剿。

對於尚未喘過氣來的李國輝復興部隊來說,這是又一個嚴峻的生死考驗。何去何從,他們處在命運的十字路口。他們是一支敗軍,用一句話形容就是「走投無路」,因為一個月前數千公里外的海南島已經失陷,薛岳兵團全軍覆沒,他們即使有心要回台灣也斷了歸途,何況台灣已有命令「自行解決出路」。離開金三角,哪裡才是他們的容身之地呢?如果不走,勢必要遭到緬甸政府軍大舉進攻,以三千殘兵敗將與一架強大的國家機器對抗,這不是以卵擊石螳臂擋車么?在生死存亡的夾縫中,他們該怎麼辦?誰能看到一線希望的曙光?

李國輝後來對人說,這是他一生中最為暗淡和絕望的時刻,緬軍送來最後通牒,將他們逼上絕路。即使隔著數十年遙遠的時空距離,我也能感受到當時那種籠罩在人們頭上的巨大悲觀氣氛。據說當時召開軍事會議,多數人主張走,避開政府軍鋒芒,到寮國(寮國)去,那裡山更大,林更密,人煙更稀少。也有主張解散隊伍,交出武器,各奔前程,更有少數官兵聽到風聲不妙,悄悄離開部隊不辭而別……

李國輝怒不可遏,這個很少發火的人拍案而起,獅子樣咆哮起來。恰好這天他太太唐興鳳順利分娩,產下一子,體重不足三斤,瘦得像只老鼠,經過幾個月前那場歷盡艱辛的千里大潰敗,母子所受之苦可想而知。不知道是不是兒子的出生堅定了父親的責任和戰鬥意志,在這個風雨飄搖人心動蕩的關鍵時刻,李國輝的戰鬥決心像路燈一樣,照亮被失敗和悲觀恐懼的迷霧所籠罩的官兵們。

「你們聽著!要是再來一場千里大撤退,我們都將死無葬身之地!」他頭髮直豎,眼睛發紅,憤怒的目光鞭子般抽打在那些動搖不定的軍人背上:「……告訴你們,如今沒有退路,只有背水一戰!你們回頭看看,多少軍人倒在那條死亡之路上,我們走到今天容易嗎?……勝則生,敗則亡!這是最後的選擇,任何猶豫動搖等於自殺!我們是軍人,為榮譽而戰,為生存而戰,為我們的婦女和孩子而戰!你們想把婦女孩子交給老緬嗎?交給敵人嗎?乞求敵人仁慈嗎?……你們錯了!從前我們打敗仗,所以身陷絕境,今天我們必須決一死戰,爭取勝利!只有打敗老緬才有出路!」

人們安靜下來,指揮官的決心就是軍隊的決心,一支軍隊,可怕的不是迎著死亡前進,而是失去前進方向。副總指揮譚忠,參謀長錢運周當場表態支持李國輝,戰鬥方案很快便形成了。

會議結束有情報送來,政府軍一個加強連開進大其力。大其力在地圖上又叫孟板,從前沒有駐軍,該地在金三角戰略位置十分重要,那是復興部隊退往泰國寮國的惟一通道。李國輝對軍官們說:「現在好了,人家把後門關上了,關門打狗,看你們還有誰想溜?……從現在起,誰再動搖軍心,就地槍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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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五十年前,一場實力懸殊的戰爭在金三角全面爆發。

前哨戰打響,復興部隊後撤,江邊陣地失守,緬軍渡江後迅速跟進。李國輝將指揮部設在半山腰,他從望遠鏡里看見螞蟻樣的敵人擁擠在多拉山口蠕動,氤氳的霧氣好像海潮在腳下涌動不息,那些灰色的敵人匆匆越過山口,沒入乳白色的霧嵐中。不多久敵人前鋒的影子又在山脊上出現,先是牽成一根線,隨後散開在高高低低的樹叢中。

李國輝放下望遠鏡,政府軍還在等待主力到達,所以戰鬥一時還不會真正打響。他叫衛士拿副撲克牌來,在地上擺出一個八卦,然後高聲叫部下來賭錢。等他把底牌一張張翻開,偏偏差一個黑桃尖,部下都伸長脖子,鬧哄哄地等著看長官手氣如何。那一天太陽剛剛升起來,山谷半明半暗,空氣中瀰漫著草木的清香,政府軍還在集結,復興部隊做好準備與之決戰,這時有股看不見的寒流從身後悄悄襲來,一下子將李國輝攥著撲克牌的手凍在半空中。大戰前的寧靜尚未打破,天地澄明,陽光普照,小鳥在枝頭快樂地啁啾。很多年以後衛士回憶這個危險時刻說,指揮官突然扔掉牌,向空中開槍示警,大叫道:「隱蔽!……敵人飛機來了!」

果然,不久響起一陣震耳的飛機馬達聲,四架塗有緬甸空軍機徽的英制「水牛」式戰鬥機氣勢洶洶飛臨小孟捧上空,對於猝不及防的漢人軍隊來說,這真是個不幸和災難的開始。飛機像同地面人們開玩笑一樣,把大大小小的炸彈接二連三扔下來,於是一團團爆炸的煙霧就像蘑菇雲盛開在山頭上。飛機又一架跟著一架俯衝掃射,像表演飛行技術,在漢人陣地上捲起一陣陣灼熱的死亡旋風。人們一籌莫展,他們沒有防空工事,沒有防空武器,許多人沒有防空經驗,不知道怎樣躲避空襲,他們被恐懼緊緊攫住,把身體壓在地上等著挨打。

好容易第一撥空襲剛完,第二批戰機又飛到,依舊是低空盤旋,呼嘯,投彈,轟炸,掃射。樹林起火,工事炸塌,炸彈掀起的氣浪將死人的殘肢碎體血淋淋地拋上天空。一些驚慌失措的士兵跳出戰壕逃命,飛機就如老鷹追逐小雞一樣,把密集的機槍子彈毫不留情地打進他們身體,將他們打得像醉鬼一樣搖搖晃晃站立不穩,然後跌倒在地下不動了。緬甸飛行員把老式螺旋槳飛機開到只有樹梢高度,機翼下掠過的強大氣流把寨子里的草房屋頂也掀翻了。

李國輝經過八年抗戰,在戰場上見識過日本飛機美國飛機,而眼下看到緬軍飛機太猖狂,簡直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他悄悄把機槍組織起來,組成交叉火網,專等敵機低空俯衝再開火。

年輕的緬甸空軍其實從未真正打過仗。1948年緬甸獨立,組建空軍也不過一兩年歷史,所有戰機也就十多架英國人留下的二戰時期老式飛機。由於沒有對手,技戰術水平自然難以提高,所以當山頭上這些可惡的漢人軍隊突然向飛機開火,在飛行員完全沒有防備的時候射出密集的機槍子彈,不是零亂還擊,而是那種互相交叉的對空火力網,一下子就把兩架飛機罩進火力網中。

一架飛機當即冒煙起火,撞在一棵很古老的大樹上,大樹與飛行員同歸於盡。另一架飛機中彈後企圖拉高,就像一隻受傷的鳥兒絕望地振動翅膀,終於還是沒能飛上天便斜斜地掉下來,在明凈湛藍的空中塗抹下一道生動的水墨線條。勇敢的飛行員死裡逃生,被地面友軍救回去。後來人們才得知這個大難不死的飛行員竟然不是一般人物,而是這支年輕空軍的指揮官,不久他平步青雲,當上空軍總司令,再後來入閣,一度擔任政府首腦。所以當未來的總司令跳傘之後,金三角的天空從此安靜下來,再也沒有飛機來戰場轟炸。

擊落飛機當然是個鼓舞人心的勝利,趴在戰壕里的官兵個個歡呼雀躍,人人意氣風發,連從不輕易失態的李國輝也把軍帽扔向空中,流下激動的熱淚來。

但是勝利的喜悅沒有能夠保持多久,山下有了響動,好像一隻巨大的鼓槌沉重敲擊大地。空氣在凝固了一瞬間之後被擊碎,人們聽見更多大鎚擂響起來。隨著刺人耳膜的尖嘯,無數死亡的鋼鐵彈丸像黑乎乎的烏鴉聒噪著擦過樹梢,發出地動山搖的巨大轟響。大樹連根拔起,泥土被拋到天上去。

人們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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