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歷史的禁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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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世紀末一個令人生厭的夏天,天氣反覆無常:冰山消融,雪線上升,「厄爾尼諾」的怪影到處遊盪。乾旱與酷暑折磨著北方平原大地,洪澇和水災卻又像傳說中脾氣暴躁的壞孩子,把南方的秀美田園變成一片濁浪滔天的澤國水鄉。

在這個災害警報頻傳的炎夏,我同一群國內作家經由香港、台北前往曼谷開筆會。如今開筆會只是一種名義,其實就是旅遊、約稿和親近關係的另一種說法。你對雜誌作出貢獻,雜誌社請你旅遊,有投桃報李的意思,也是感情投入。我們一行十數人,來自全國各地,專業與業餘作家各半,名氣大者如江蘇周梅森,他的小說《人間正道》、《天下財富》改編成同名電視劇正在中央電視台播放;湖北作家鄧一光,山東作家李貫通,他們都有相當不俗的作品在國內獲獎。還有幾位極具潛力的年輕作家,他們都把這次筆會當作開闊胸襟放眼世界的大好機會,相信他們受到鼓舞之後將會更加奮力寫作。

坐落在亞洲南部中南半島上的泰國首都曼谷是座美麗而古老的旅遊城市,湄南河水渾濁而平靜,銀白的魚群競相在水面跳躍,市區佛寺幢幢綠樹成蔭,高速公路車流滾滾,古老的宗教寺院與現代生活相映成趣。對於陌生而神秘的泰國,我們同許多遊客一樣,耳聞甚多,褒貶不一,因此充滿好奇。這個古老的南亞佛教國家之所以成為世界旅遊業的一面旗幟,名聲遐邇,每年吸引上千萬來自全球的遊客前來旅遊觀光,除了優美的自然風景,周到而且成熟的旅遊設施和旅遊服務外,當然還要突出別具一格的人文因素,像宗教、寺院、服飾、飲食、風俗民情以及色情業娛樂業的高度開放等等。其中最為著名的一道風景,簡直可以說就是泰國的標誌,就像長城大熊貓等於中國,金字塔等於埃及,考拉袋鼠等於澳大利亞,和服等於日本,可口可樂等於美國一樣,這道風景大餐等於在所有遊客心中升起一面慾望的旗幟,引發許多迫切而強烈的嚮往之情,人人渴望一睹為快。

風景大餐的名字就叫「人妖」。

文人是感性動物,精神氣質像波浪,容易排山倒海,也難免墜入深谷,因此這些人在一起總要生出許多故事,我們這群文人當然也不例外。第一天看人妖表演安排在一艘名為「湄南皇宮號」的大型遊船上,時間夜晚八點。登船之前,我們遠遠看見許多艷麗的女孩子聚集在燈光明亮的碼頭上攬客。我們都是亞洲人,不像那些歐洲老外看不懂東方女人。我看她們都很年輕,個個濃妝艷抹,胸部挺得高高的,腰肢束得細細的,粉面桃腮,美目巧盼,如果不是導遊事先打了招呼,我們怎麼也不敢相信眼前這些漂亮女孩竟是人妖。所謂人妖,就是男人變女人。導遊盧先生是泰國華人,他教我們一個訣竅,分辨真假人妖看他的喉結和臀部。人妖有喉結,臀部窄小,而真女人沒有喉結,臀部豐饒,其餘部分一概真偽莫辨。我們豁然開朗,個個直瞪瞪地盯著別人喉嚨和臀部看,真是「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只是有人偶爾看差眼,把不大標準的真女人當成人妖。

遊船開動,人妖們以載歌載舞的場面拉開表演序幕。我一看,台下幾乎全是來自中國大陸的旅遊團體,說著腔調各異的各種普通話,如果不是窗外景色有異,你簡直不會懷疑置身中國某地。人妖蹦蹦跳跳,唱幾支泰國歌,又舞一曲《北京的金山上》,贏得觀眾掌聲喝彩。接下來表演就開始變味一樣露出色相來。燈光半明半暗,人妖歌也不唱了,舞也不跳了,競相上台表演脫衣服,一個賽一個脫得多,脫得大膽,並做出種種猥褻的下流動作挑逗觀眾,有的甚至跳下觀眾席作性交狀,嚇得膽小觀眾紛紛逃避唯恐不及。我一直感到納悶想不通的問題有兩個:一是男人變女人究竟有什麼優越之處?就像仿冒產品一樣,難道他們比真女人還好?第二是這些變性男人憑什麼受到青睞?僅僅為了滿足人們好奇心?

突然觀眾一角出現騷動,惹得許多人向那面駐足張望,原來是山東作家李貫通發作起來,執意要將一隻啤酒瓶扔上台去。李貫通個子高大,曾獲全國短篇小說獎,是個有血性的北方漢子。他上船後大約喝了不少啤酒,硬要掙脫周梅森鄧一光阻攔,大聲嚷嚷要是我女兒,我就……殺了她!……殺……殺!說罷抱頭痛哭。我相信這是人妖色情表演直接損害這位中國男性和父親的自尊心,一米八十的山東大漢,竟然淚流滿面不能自己。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愛自己女兒,就能觀賞別人女兒墮落而無動於衷么?這就是作家良心!聽說周梅森和鄧一光也當場落了淚,後來部分中國作家以中途退場來捍衛人格尊嚴和表示抗議。當然人妖並不在乎別人抗議,他(她)們繼續將更加不堪的色情內容一直延續到深夜。

這天晚上大家心情都很沉重,不是因為泰國人妖出賣色相,而是因為我們朋友李貫通受到的心靈傷害。此後一些場合,部分作家都以提前退場來堅持自己的道德立場。我因為自己是付費觀眾,覺得不看完有點便宜了泰國資本家,加之內心確實很受誘惑,有點蠢蠢欲動的意思。要承認自己意志薄弱是件難為情的事情,顯出自己不大高尚和有墮落傾向。問題是我沒法美化自己,因為我確實沒有及時響應李貫通周梅森一道退場。我發現自己很可能是個經不起考驗和意志不堅定的人。

2

離開曼谷,我們又乘車前往風景名勝帕塔亞(PATTAYA)旅遊。帕塔亞原是座荒涼海灘,距曼谷幾小時車路,由於二戰後美軍在這裡建起龐大軍事基地,泰國人紛紛到這裡賺錢,為財大氣粗的美國大兵提供服務,後來帕塔亞就變成一座聞名遐邇的旅遊勝地。

烈日炎炎,驕陽似火,道路兩旁的草木都垂著頭。豪華大巴內開著空調,立體音響里播放著流行音樂,對於連日辛勞的旅客來說,旅途總是顯得格外枯燥和漫長。導遊盧先生實在是個很負責任的人,他有三十幾歲年紀,做了十幾年導遊工作,經驗豐富。我認為導遊工作就是不停地說話,不停地找話說,以避免旅客迷失在倦怠和瞌睡的渾濁河流中。當時車廂里正在公開地擴散著一種懈惰、睏倦、自行其是和昏昏欲睡的無政府主義氣氛,有人居然很響亮地吹起喇叭一樣長長短短的鼾聲。我看見盧先生臉上的表情有如一位悲壯的樂隊指揮,在整支樂隊將要失控之際仍然堅守陣地。他就是在這樣一種散漫和四分五裂的狀態下偶然提到金三角的。

盧先生說,金三角已經部分開放,總部在美斯樂的人數眾多的九十三師(泰國人對國民黨殘軍的統稱)已經交槍,大毒梟坤沙也向政府投降,而他本人曾於年前親往金三角參觀,云云。

其實盧先生的絮叨也就持續了幾分鐘。在汽車低低轟鳴和旅客毫無反應的疲憊瞌睡的流水中,這些單詞和句子像一陣逶迤的輕風,從快要凝固的池塘表面悄悄掠過,很快就被拋到車輪下面去了。我身邊的諸多旅伴,他們清醒的時候個個目光如炬,頭腦靈活思維敏捷,對世界人生洞悉入微。但是此刻他們大多昏昏欲睡,亞熱帶酷烈氣候和馬拉松般的長途旅行已經使得他們個個身心倦怠。沒有人重視盧先生的熱情講解,或者說人們習慣導遊的職業語言而無動於衷。

當時我也準備昏昏欲睡,我舒展開四肢,把腿盡量放舒服,頭靠在頭枕上,然後讓疲倦和睡眠的柔軟觸角像章魚一樣從四面八方捉住我。我打算像個順從而甜蜜的俘虜,墜入旅途短暫而快樂的夢鄉之中。但是我註定沒能如願以償。不能想像,如果當時我睡著了或者一無所知,我會不會同後來這段驚心動魄的人生經歷,一個千載難逢的歷史機遇擦肩而過?

盧先生講到金三角之後大約幾秒鐘,我驀然一驚,好比一頭大魚重重躍出水面,「啪喇——」一聲將平靜的湖面擊破;又好比一個炸雷,把即將合攏的瞌睡大網炸開一個洞,我迷迷糊糊的大腦開始清醒過來。隨著一聲尖利的汽車急剎,我的身體從座位上重重地彈起來,然後又跌回原處。當汽車恢複行駛,我卻繼續感受一種突如其來的震撼:血管賁張,心動加速,頭重腳輕,大腦缺氧。我緊緊抓住扶手,咬住嘴唇才沒有失態地叫出聲來。

這不是身體,而是精神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衝擊。我一時難以分辨這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來自何方,歷史還是現實,時間還是空間?我心跳如鼓,大腦里起了咚咚的回應。應該說無論從哪方面講,那個令人生畏的魔鬼金三角均與我的平靜生活無關,它遙遠得如同月球,我們關心月球並不等於要長出翅膀去月球探險。問題在於,公元1998年的一天,我竟然被那幾個簡單的單詞就輕易地擊中了,像瓶子被子彈擊碎,炸藥被雷管引爆。我的世界開始崩潰,我受到的震撼如此之大,也許只有一件事物可以比擬,那就是彗星撞擊地球。

一剎那喧囂退遠,四周安靜下來,世界像座廢墟。我周身發熱,呼吸迫促,像醉酒一樣控制不住自己。我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嚮導游盧先生走去,我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從自己喉嚨里鑽出來:「喂,金三角?……」

3

這是世紀末炎夏如火的一天,室外氣溫攝氏36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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