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窩囊人生 第001章 唾面自乾

外邊下起了小雨,光潔明亮的大理石地面被來往的人踩得比街上的路面還要臟。

孟曉白麻利地將合把的百元大鈔打捆封條、蓋好個人名戳,無聊地坐在窗口望著屋外發獃,他的胳脯腿兒有些酸痛,還困得要命,應該是得了熱傷風。同屋的幾個小子都是怕熱不怕冷的,冷氣開得太大,一出了這屋簡直就是冬天和夏天的區別,唉!想不感冒也難。

門被推開,一個粗粗壯壯、五十多歲的男人沖了進來,他穿著件無袖汗衫,手裡提著一個大塑料瓶子,走到窗口前「嗵」地一聲將塑料瓶子往櫃檯上一墩,然後從屁股兜里摸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條往櫃檯上一啪,大聲嚷道:「我交罰款!」

孟曉白略有些獃滯的目光正隨著塑料瓶中泡得失去了顏色的茶葉上下起伏,聽到這一聲大喝,便刷地一下移到那張皺皺巴巴的紙條上,然後很苦惱地皺了皺眉,指了指那隻大手旁的一個小牌子,上邊工工整整地列印著一行黑體字:「交罰款的同志請到馬路斜對面儲蓄所去交,謝謝!」

說起這張字條,雖然只是短短一行字,卻是幾易其稿,第一次列印的是:「交罰款的同志請到對面!」在N次被人痛罵對面是這間銀行的玻璃幕牆之後,孟曉白便改成了「交罰款的同志請到馬路對面去交!」又在N次被人痛罵馬路對面是一家複印社之後,便改成了現在這副樣子。

那個男人看了一眼小牌子,怒氣沖沖地說:「你這不是銀行么?為什麼要我到對面去交?」

咦?要發火?孟曉白的屁股好象裝了彈簧,嗖地一下從椅子上彈了起來,臉上立刻掛上一絲讒媚的笑容,伸手向斜對面一指:「大爺,您瞧,那間儲蓄所並不遠,你出門過了馬路,右走三十米就是。我這兒是出納櫃檯,是對公窗口,所以不收罰款!」

那人聽了憤怒地一揚脖子,指著孟曉白說:「你少跟我扯淡,什麼叫對公窗口?」

孟曉白陪笑說道:「對公窗口就是對企業客戶服務的,我們這裡因為儲蓄所離得近,沒有開設對私……也就是個人業務櫃檯」。

那人聽了又是重重地一拍櫃檯,嚷嚷著:「什麼狗屁對公對私的?你們是國家機關不是?是為人民服務的不是?怎麼就不想著多照顧我們老百姓的不方便呢?眼看著馬上你們就下班了,我再去那兒排隊,還來得及嗎?為啥這兒不開對我們個人的窗口,叫我們來了就能辦上?我今天再不交就過期了你知不知道?你們銀行那麼多錢都貪到個人腰包里去啦?」

對於這連珠炮似的責問,孟曉白處變不驚地道:「大爺,首先呢,我們不是國家機關,只有中國人民銀行才是國家機關。我們是企業,和工廠一樣,要盈利才有工資發的,這成本也不能不考慮不是?

銀行的錢是多,可那都是大傢伙的存款,我們要付利息的,我們收進來幹什麼呢?是要放貸款的,可要是貸款收不回來,那我們就慘了,但是存款就不同,啥時候我們也不能欠存款人的錢呀?離著這麼近,再開儲蓄櫃檯,那是資源浪費啊,您要是做買賣也不能這麼虧本對吧?

再說了,咱中國還沒發達到人人用支票的地步,只要用現金的人多,那肯定到哪家銀行都得排上一陣呀,如果櫃員比顧客都多,誰有那閑錢養活他們呀?」

「去你媽的,你個小兔崽子,你教訓我吶?我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都多!你們虧了?你們一個個乳嗅未乾,離開學校才幾年?一個個坐在這裡邊掙得比我們多去啦,你們一個個人模狗樣的……」那人已勃然大怒了。

孟曉白長長吁了口氣,嘴角一歪,掛上了一個淺淺的笑容,如釋重負地坐回椅子上,一言不發地任那人越罵越是不堪。他的眼角輕輕一挑,嗯!監視器就在頭頂上,再看看牆上的電子鐘,16:55分,唉!看來這人還是不著急交罰款呀,罵吧,繼續罵!再過五分鐘……

孟曉白的風度絕對無可挑剔,根本就已到了唾面自乾的地步,曾經有個女孩兒說他的眼神蔫壞,嘴角一歪輕輕抿起來笑時有種梁朝偉的感覺。但是你如果現在看到他的笑容,一定找不出一絲梁朝偉的味道,那絕對是一種謙恭的、卑微的、甚至有點痴傻的笑容,叫你絕對挑不出一點毛病。

內側會計櫃檯的會計主管老於聽到了外邊的叫罵聲,微微嘆了口氣,搔了搔半禿的頭頂,埋下頭去繼續看著報表,裝作什麼也沒有聽到的樣子。孟曉白和他是同學,六年前一同分到了這家銀行,那時孟曉白遠比他風光,全市金融系統大比武電腦錄入、點鈔、珠算三項全能冠軍,全國百強之一的儲蓄所所長,可謂前途無量。

可惜,就因為一張假鈔毀了他的前程。三年前,一個在本行開戶的房屋開發公司,由於現金用量大,常常違規在對公窗口和對私窗口周轉大量現金,由於是本行的大戶,行里也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有一天這家企業的出納人員來交款時裡邊發現一張假幣,被櫃員檢查發現,那個企業的小出納陪著笑說了半天,孟曉白就是不肯把假幣還給她,為怕她找行里關係密切的外勤人員說情,孟曉白還當著她的面在假幣上蓋上了「假幣戳」。

這一來可是捅了馬蜂窩,那個很漂亮的小出納當場大罵不止,那張漂亮的小嘴裡居然迸出那麼多難聽的話,讓孟曉白也一時目瞪口呆。

事情並未就此了結,此後孟曉白的投訴接連不斷,上級不斷詰問,要求支行解決此事,於是支行領導要求他公開向那位企業出納賠禮道歉,並賠償那位小姐一百元錢,當然,這錢是要由行里出的。

孟曉白當時聽了白晰的臉龐頓時漲得通紅,自已按章做事,做錯了什麼?罵不還口也就算了,還要向她賠禮道歉?自已手下那十幾個櫃員都看著自已呢,這種事也做得出來?

要求收繳假幣時偉大意義說了不知凡已,怎麼一碰上存款大戶這些原則就可以不堅持了?背叛!他心裡有一種被出賣的感覺。

激憤中的孟曉白一口拒絕,而且頭一次在領導面前拂袖而去。做為代價,他被下崗培訓半年,當他蔫頭蔫腦地走回工作崗位時,成了一個偏僻小儲蓄所的儲蓄員,更受打擊的是那個曾撲在他懷中說他的眼神蔫壞的女朋友、同在一個行工作的葉飛雪,也有了新的男朋友。

孟曉白受此打擊,就象變了一個人似的,那種干起活來渾身有使不完的勁的感覺沒有了,整天都沉默寡言,每天準時上班、準時下班,猶如一具行屍走肉,漸漸的他被人遺望了。

現在老於已經成了會計主管,而孟曉白只是從儲蓄調到了出納而已,仍然默默地戰鬥在前台第一線。

不過或許當領導真的很累吧,孟曉白的樣子和剛畢業時幾乎沒有差別,而和他同班的老於,本來比他還小著三個月,可是現在身材痴肥,那張堆滿皺紋的胖臉至少讓他老了二十歲,原本一頭濃密的頭髮也漸漸稀疏得成了半禿。

孟曉白的櫃檯正對著大門,進來問路的、打聽事情的全都沖著他來,光是那句「交通罰款請去馬路斜對面儲蓄所交」每天他都要機械地說上幾十遍,人家氣不順了要挨罵,看他表情不順眼了要挨罵,罵挨得多了孟曉白的大腦便多了一項自動轉移功能,將收到的所有辱罵信息全部轉嫁給他的頭頭,看在幾位小兄弟眼裡,卻是莫測高深,人人敬佩他的涵養。

剛調出那間小儲蓄所時,孟曉白還著實激動了一陣子,於是看到總是坐在門外兌換外幣、債券的那位大叔,每天都拎著礦泉水瓶子進來灌礦泉水,而借用了廁所後又從來不沖的時候,孟曉白便熱心、委婉地提示了他一下,第二天便又衝進來幾個人,藉故問路,說他態度不熱情,把他痛罵了一頓。孟曉白清楚記得這幾個人都是那個兌換外幣的人的哥們。

結果孟曉白去人力資源部「協助調查」整整一天,又寫了兩份檢討這才了事。當他回來時直著眼睛對老於說:「一味息事寧人,對的也不管、也不撐腰……問路的也算是顧客么?」然後慘笑兩聲,從那以後孟曉白只看好自已庫里的錢,其餘一概無視。

臉上帶著淺淺的笑,孟曉白一聲也不辯解,唾沫星子漸漸模糊了前面一片玻璃,那人罵得越凶,孟曉白的心裡越有一種近於變態的快意。

他唯一的親人,他的親叔叔就是銀行工作人員,記得還是上小學時,有一次去叔叔的儲蓄所玩,也是看到櫃員與顧客爭執起來,那個櫃員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手執算盤向外一指,怒罵道:「你這個大膽刁民……!」

當時孟曉白瞧得驚訝不已,銀行的人真比衙門還牛呀!可惜時過境遷,那一輩的銀行工作人員把顧客欺負苦了,現在是現世報還得快,由於競爭激烈,加上銀行以前的官僚作風名聲一向不好,真有什麼事大多時候輿論向顧客方向一邊倒,,現在變成只要踏進銀行的大門,撿破爛的都能欺負他們一把了。

經過一次次挫折,孟曉白早已摸透了那些領導者的想法,高居上位者只要沒人給自已惹亂子就好,頂頭上司們更是如此,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來鬧事的有沒有理沒關係,自已的員工做的對不對沒關係,只要吵鬧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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