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太陽浴血(1)

隨著天氣炎熱起來,北方打仗的風聲一陣緊似一陣,各種蜂起的傳言和小道消息在幾百萬人口的華中大都市武漢上空漫天飛舞,令人惶惶不可終日。現在人們關心的問題已經不是前線打了什麼勝仗,消滅多少日本鬼子,而是日本人幾時打到武漢來。

我爺爺張松樵當然也不例外。

他老人家望眼欲穿的忠實助手肖老大還是沒有消息,上江重慶的土地是否置辦妥當,是否做好迎接遷廠的準備也未可知。更加令他憂心忡忡的是如果形勢真的急轉直下,日本人兵臨城下,那時候且不要說遷廠,就連逃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當時長江和漢水上沒有大橋,武漢三鎮之間往來全靠輪渡,規模較大的輪渡公司有「民生」 、「興華」、「祥雲」幾家。裕華紗廠自備一大一小兩條輪渡,都是英國進口的機器船,大船能載二三百人,主要用於接送本廠職員上下班,取名「華安號」,人稱「大華安」。小船精緻漂亮,比現在的私家遊艇稍大,那是張松樵從漢口租界到江對岸武昌上班的專用船,人稱「小華安」。

時局一緊張,這兩條救命船對於張松樵一家的重要性就格外地凸現出來,它們是關鍵時刻人們逃離戰火的希望。當時武漢過往軍隊頻繁,不久前一支南方軍隊公開劫持輪渡為其長官運貨,鬧得船員罷工抗議,長江上數日沒有輪渡載客,可見一旦戰事逼近,各級政府、官僚、軍隊、警察沒有哪盞是省油的燈,如果他們強征民船,你敢不乖乖地交出來嗎?

張松樵派人找來船長楊老大商議。

楊老大是個正直豪爽的湖北仙桃漢子,跟我奶奶柳韻賢沾親帶故,深得老闆信任。當他得知我爺爺顧慮之後,拍著胸脯保證說:這兩條船您放心,我會把它們藏得好好的,只要有我楊老大人在,「華安」號就萬無一失。

我父親說,船長楊老大喜好喝酒,腰間隨時掛了一隻小酒壺,但是從來沒人看見他喝醉過。他除了熟悉長江水道和駕船技術一流外,還會玩魔術,能把銅錢從左手變到右手,所以深受家中孩子們歡迎。楊老大一生都在長江上漂泊,從任何意義上說,裕華紗廠都是他的家,「華安號」就是他賴以生存的飯碗,要是工廠不幸破產倒閉,或者船被搶走,他一家人的衣食也就被江水沖走了。所以張松樵在關鍵時刻把保護船隻的重任交給楊老大十分放心,他知道這兩條船在楊老大心中的分量,忠心耿耿的楊老大將會不惜用生命來報答老闆信任。然而戰亂時代的個人能力終究太渺小,太微不足道,戰爭就像毀滅世界的洪水,楊老大的忠誠到底還是沒能保全張松樵一家僅存的最後希望。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楊老大帶領助手駕船離開碼頭,把兩條「華安號」藏進一處不為人知的偏僻港汊里。

2

校長發怒的消息如同一個炸雷,把蘭封前線的龍慕韓驚得目瞪口呆。

令他有口難辨的是,轉移陣地明明是軍長命令,是下級服從上級,可是校長卻把板子打在他身上,令他感到萬分委屈。難道校長不知道,如果沒有上級命令,學生龍慕韓就是有一千個膽子也不敢擅自放棄蘭封嗎?只要校長一聲令下,他就是赴湯蹈火粉身碎骨也再所不辭啊,那麼校長為什麼要誤會學生的一片忠誠呢?

軍長親自趕來第八十八師解釋。

桂永清比龍慕韓小兩歲,看上去文質彬彬一表人材,不大像衝鋒陷陣的武將,倒像個禮儀周全的外交官。軍長開誠布公地道歉說:對不起漢臣兄,讓你受委屈了,我一定會向校長解釋清楚這件事情,由我來承擔全部責任。請你放心,我無論如何不會讓你背這個黑鍋的。

龍慕韓本身同桂永清並無矛盾,他沒有想到身居高位的軍長如此直截了當坦誠大度,於是心生感激前嫌冰釋。他連連檢討自己說:桂軍長,兄弟也多有不是之處,惹得校長發火。鎮守蘭封是校長親自下達的命令,本應及時向軍長說明情況,但是兄弟我一時糊塗,以至於讓軍長受連累,還是請您多多海涵吧。

軍長離開後,龍慕韓思前想後,又悄悄去見老上級宋希濂。不料宋軍長聽完後說:你不是不知道校長的脾氣,他老人家洞察一切,哪能不懂得誘敵深入的戰術呢?我看如今讓校長擔心的是,桂永清自作主張把敵人放進蘭封城來,到頭來卻又啃不動,豈不等於賠了夫人又折兵?甚至弄得局面不可收拾,耽誤了他老人家的戰略大計。所以他要先給桂永清上個緊箍咒,激勵三軍用命,而這個緊箍咒就是你。

龍慕韓悶悶不樂地說:轉移陣地明明是桂永清下的命令,為何我要代人受過呢?

宋軍長耐心點撥部下說:在校長那裡,誰對誰錯由他老人家來決定,我們做學生的只能絕對服從。去年首都南京失陷,我的兩個旅長陣亡,部隊打到山窮水盡,整個戰場大勢已去全線崩潰,難道戰敗是我個人的責任嗎?是我宋希濂沒有儘力嗎?非也。但是如果學生沒有錯,豈不是等於校長錯了……你記住,校長不是法官,他老人家不是依據對錯而是根據需要來做出決定,這一點誰也無法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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