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下克上」(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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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十三年(1938年)初,徐州會戰打響前夕,日本內閣召開會議研究對華戰略。與此前有所不同的是,原本不輕易露面的天皇裕仁決定親自主持會議,由此開創大本營御前會議的先河。此後凡是有關「聖戰」進程和內政外交的重大決策都須提交御前會議討論,並由天皇本人親自裁決。

需要指出的是,日本君主立憲制同歐洲憲政有著本質區別,歐洲皇室是名義上的皇位制,即僅具象徵意義而沒有實權,比如英國憲法明確規定,最高權力歸議會,即使高貴的英國女皇也無權干政。然而日本憲法則規定,天皇不僅是國體象徵,還是陸海空三軍統帥,握有戰爭終裁權。換句話說,日本天皇並非虛設,他的個人意志對於國家命運具有決定性作用,歷史證明,正是由於天皇的全力支持才加速日本軍國主義的擴張步伐,日本發動的全面侵華戰爭以及偷襲珍珠港、出兵東南亞無一不是得到天皇的親自御批。因此從任何意義上說,日本人所謂「議會制民主國家」不過徒有其名而已,究其實質仍是封建帝王的皇權統治。

此時歐洲上空戰雲密布,第二次世界大戰一觸即發,中國戰場並未如日本人期待那樣「三個月解決戰鬥」,而是呈現出一種緩慢持久的膠著態勢。天皇對此深感焦慮不安。大臣被告知,高貴的陛下常常為戰事所憂夜不能寐,令眾臣誠惶誠恐深感自責。當然這個被日本國民頂禮膜拜的「天照大神」(日本人認為天皇是天照大神的化身)當然是為日本怎樣才能儘快實現侵略野心而憂心忡忡。

在部分內閣大臣看來,戰爭迅速擴大的後果已經超過戰爭最初的設想,因為戰爭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他們認為,解決支那(中國)問題的要領不是全面佔領,而是逐步分化,中國版圖實在太大,日本吞併中國無異於蛇吞象,因此對中國實施每一次軍事打擊的目的都不是表面佔領——佔領是徒勞的,而是肢解。通過反覆肢解把中國分割成若干個互相獨立並由日本控制的宗主國,以實現「大東亞共榮」的長遠目的,就像日本吞併台灣、朝鮮和中國東北那樣。實現這一戰略目標需要足夠的時間和耐心,也許幾十年,也許幾代人,為此他們提出在軍事打擊的同時應加強與蔣介石政府秘密談判,迫使對方接受「華北自治」等多項苛刻條件。

但是日本將軍卻沒有耐性。

軍人的舞台在戰場上,他們等不了幾十年,甚至連幾年也等不及,他們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因為明日的輝煌和功勛將不屬於今天的軍人。日本人世世代代渴望拓展疆域,垂涎東海對面的廣袤大陸,這是大和民族野心勃勃的東方帝國之夢。以陸、海軍大臣為首的日本將領堅決反對和談,他們極力渲染說,中國這頭古老的大象已經病入膏肓,只需一記重鎚就能將它送進墳墓。隨著中國首都南京被佔領,日本將軍的野心空前膨脹,彷彿 「王道樂土」的美夢馬上就要實現一樣。既然前方將士浴血苦戰高歌猛進,後方國民一致擁戴「聖戰」,內閣有什麼理由瞻前顧後裹足不前呢?將軍們發出威脅,如果內閣企圖實施談判,軍隊首腦將集體辭職。

尖銳的「戰」、「和」 對立嚴重妨礙天皇的判斷力。

在御前會議上,文臣武將唇槍舌劍互相指責,令天皇裕仁繃緊臉緘口不語。當時有種說法是天皇陛下正在飽受一種神經系統紊亂的綜合症折磨,使得君臨萬方的日本君主看上去精神萎靡目光獃滯,像個沒有生氣的木頭人。當然天皇是不能隨便在群臣面前發表言論的,他的聲音被稱作「玉音」,要被宮內大臣記錄下來,當作聖旨傳諭四海。直到御前會議結束,掌璽大臣宣布天皇退朝,裕仁還是未開金口,不免讓文武群臣深感疲憊和失望。但是天皇臨出門時卻意外地說話了,陛下的「玉音」 不是針對某人,甚至與御前會議無關,而是隨口吟誦一首出自他祖父明治天皇的俳句詩:四海之內,皆兄弟。

茫茫海內,相爭何為?吟畢離去,扔下那些摸不著頭腦的群臣面面相覷。

據說裕仁天皇多次在御前會議上引用其祖父的俳句詩。明治天皇是裕仁心目中的崇拜偶像,他吟誦祖父的詩句就等於曲折表達自己的內心不滿。內閣大臣誠惶誠恐連夜開會,最終同將軍達成妥協,形成方案呈送天皇批准執行,這就是近衛內閣「今後不以國民政府為對手」的所謂政府聲明(即「第一次近衛聲明」)出籠經過。該文件的發布表明文官內閣不再反對戰爭全面擴大和升級,而軍部則向內閣保證,「徐州會戰之後兩大(中國)派遣軍保持各自態勢,以暫不擴大戰面為一般方針,漢口作戰可能在明年(1939年)春天發動。」(《大本營陸軍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但是軍人戰車的驅動往往不以政治家意志為轉移,徐州會戰的炮聲尚未停息,大本營「暫不擴大戰面」的禁令就被華北派遣軍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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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徐州激戰之際,隴海鐵路的出海口連雲港忽然遭到日本艦隊的海上進攻。

本來徐州一失,連雲港便成孤城,失陷只是時間問題,因此當地守軍和居民大多已經撤離。突然出現在海面上的日本艦隊卻排出包括航母和艦載飛機在內的強大陣勢,短短几小時便宣布佔領連雲港,繳獲大批海運物資和民用船舶,當天向大本營發出報捷電。

但是海軍這個「輝煌勝利」卻大大激怒了陸軍。本來陸軍奮戰數月好容易打通津浦鐵路,將孤立無援的連雲港變成囊中之物,華北派遣軍所以並不急於攻城,是因為在寺內總司令看來連雲港就像一隻鍋里的鴨子,放在那裡也不會飛走。不幸的是,煮熟的鴨子偏偏飛走了,偷走總司令勝利果實的不是別人,正是陸軍死對頭,以帝國老大自居的海軍艦隊。

其實此前海軍已經多次製造類似越權進攻的事件,嚴重侵犯陸軍的利益。年初華北派遣軍進攻山東,海軍派出艦艇抄海上近路搶佔青島,宣布將這座重要的海濱城市佔為己有。此事一度引發兩軍衝突,險些釀成流血事件。

在古代日本,「下克上」專指地位低下的一方冒犯權貴而大逞威風,也就是造反的意思。但是進入近代,「下克上」的意義悄然演變,成為日本軍人集團干涉政治和自行其是的重要精神口號和理由。

昭和五年(1930年),日本內閣決定與英、美妥協削減海軍艦隻。首相濱口雄幸招致軍人行刺身亡。刺客被判處極刑,刑前發表慷慨激昂的愛國演說,一時成為日本家喻戶曉的民族英雄。而天皇觀看根據刺客故事改編的戲劇之後,公開表示對這位「下克上」的刺客抱有好感。

濱口遇刺不久,右翼軍人在東京策劃武裝政變,企圖建立軍人內閣以實現對支那(中國)全面入侵,史稱「三月事件」。當局逮捕大批政變分子,奇怪的是政變者並未受到嚴懲,甚至免予軍紀處分。原來赦免政變分子的命令來自日本皇宮,天皇裕仁成為軍人「下克上」的最大保護傘。

三月事件風波尚未平息,日本陸軍就在中國東北發動震驚世界的「九·一八事變」。事變第二天內閣駁回陸軍緊急出兵的提案,確立「不擴大」方針。但是軍人根本不予理睬,日本關東軍、朝鮮軍聯合出動,不到一百天就佔領了相當於日本國土兩倍半的東北全境。

部分有遠見的日本政治家深感危機迫近,時任首相的若規禮次郎在內閣會議上痛心疾首地說:此戰一開,則日本國無寧日矣。可見得他已經預見到對華開戰是一條不歸路,將給島國民族帶來滅頂之災。無奈此時的日本軍人就像阿拉伯神話中那個從瓶子里放出來的魔鬼,要阻止它已經為時晚矣。

此後日本政局持續動蕩,軍人大行其道為所欲為,肆無忌彈地製造出一系列旨在推動法西斯軍人集團上台的武裝流血事件,比如「十月事件」、「血盟團事件」、「五·一五事件」 、「帝人事件」、「神兵隊事件」、「十一月事件」、「相澤事件」等等。昭和七年(1932年),日本年輕軍官數百人發動政變,全面襲擊東京首相官邸、警視廳、日本銀行、政黨本部,槍殺內閣首相犬養毅。昭和十一年(1936年),駐守東京的日本近衛第一師團發動兵變,公然殺死曾任首相的內閣大臣齋藤實和高橋是清以及教育大臣渡邊等多人,開創軍人武力干政的先河,史稱「二·二六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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