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燃燒的土地(2)

於是「四·二九武漢大空戰」變成日本侵略者的一場噩夢。

這天武漢民眾萬人空巷,人們不顧危險湧出家門,百萬民眾在地面為中蘇空軍吶喊助威。抗戰以來,兇惡的日本飛機在中國天空為所欲為,肆無忌憚地轟炸中國城市和村鎮,把成千上萬噸炸彈傾瀉在手無寸鐵的中國老百姓頭上。但是「多行不義必自斃」,這一天作惡多端的侵略者終於受到正義的懲罰。當第一架日本重型轟炸機拖著滾滾濃煙墜入長江並濺起高高水柱時,久埋在人們心中的仇恨立刻像火山一樣爆發出來,驚天動地的怒吼把武漢三鎮變成埋葬日本侵領略者的汪洋大海。

但是瘋狂的日本人並不甘心失敗,他們的戰鬥機拚命開火抵抗,試圖掩護轟炸機突圍。儘管中蘇空軍的密集炮火不斷擊中敵機,打得敵機起火爆炸,還是有幾架漏網的敵機躥至武漢上空扔下炸彈,炸毀一些房屋並導致地面民眾傷亡。

激動人心的武漢大空戰歷時約四十分鐘,中蘇空軍擊落日本重型轟炸機十架,戰鬥機十一架,自己也損失十二架飛機,犧牲多名優秀飛行員。中國飛行員陳懷民在負傷之後駕機撞擊敵人,成為血灑長空的抗日英雄;蘇聯飛行員舒斯捷爾也英勇撞擊敵機不幸犧牲,被授予蘇聯功勛飛行員稱號。

當日,武漢舉行聲勢浩大的慶祝集會和民眾遊行,史稱「四·二九空中大捷」。

2

我父親直到天黑才興沖沖地趕回家,他一跨進家門立刻就被眼前亂糟糟的景象嚇呆了。

客廳里闖進來許多人,有認識的,像表哥肖三哥、肖二哥,也有許多不認識的陌生人。來人有的穿著骯髒的工作服,有的乾脆打赤膊,有人站著,也有人蹲著;有人胳臂上吊著繃帶,繃帶還在往外滲血,也有人臉上頭上還粘著血糊糊的泥土,把原本十分乾淨整潔的客廳弄得臟乎乎的。空氣里瀰漫著刺鼻難聞的汗臭和血腥氣味。

我父親的家是一幢坐落在漢口英租界內咸安坊的三層小樓,這幢小樓至今還在,地名仍然未改,但是主要產權已經收歸當地政府所有。1995年我代表父親同武漢有關部門洽談剩餘產權問題時,看見這幢歷經歲月滄桑的小樓外表依然堅固,內部卻早已面目全非。需要說明一下,我父親的父親也就是我爺爺名字叫張松樵,又名鄧旋宗,他的身份是武漢裕華紗廠的老闆,在湖北省算得上一個聲名顯赫的實業家。張松樵平時多數時候並不待在家裡而是住在江對岸的武昌,因為他老人家愛廠如命,要是機器不響他就睡不著覺。這天他剛好返回漢口休息,因此家裡才貿然闖來許多陌生人。這些人都是廠里的工人,好一陣我父親才弄明白,原來日本人把炸彈扔進原料場,炸死一名搬運工,傷了十幾個人。

在我父親記憶中,這是日本飛機第二次空襲武漢。頭次大約在春節過後,因為規模不大;炸彈都落在江水裡,城市和工廠均安全無恙。但是空襲還是導致廠里多名女工受傷,她們都是因為驚惶失措許多人擠下樓梯來自己摔傷了,還有人因此落下殘疾。但是這次不同了,日本人的炸彈終於落到廠子里,並且炸死了人。

來人顯得很煩躁,他們都是武漢當地人,脾氣都很火爆,敞著喉嚨說話,往地上大口啐痰,也有人把辛辣的河南旱煙抽得叭嗒叭嗒響,令屋子裡煙霧騰騰空氣混濁不堪。但是沒過多久人們忽然安靜下來,他們聽見一陣沉重的腳步好像滾雷一樣在頭頂上響起來。

人們趕緊站直身子,畢恭畢敬鴉雀無聲。

長輩都說,我爺爺張松樵其實是個小個子,身長不到五尺,換算成今天的計量標準也就一米六十左右吧,但是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個子男人卻是人們心目中財富和資本的象徵。據武漢市工商聯協會撰寫《張松樵傳》載,張松樵「聲音洪亮,辦事果敢」,「耳垂肥大,雙臂過膝」,民間說法就是「有異人相」。在我們家裡如今僅存的幾幅老照片中,張松樵的老人骨骼突出面容清癯,一張刀劈般的窄臉上幾乎沒有肉,跟魚鷹差不多。他還生著一隻像猶太人那樣巨大的鷹鉤鼻,讓人感到有些驚奇和意外,我至今弄不明白的是,我爺爺的遺傳特徵是如何得來的?又如何那麼快就從他的後代們身上消失了?牆上老人沒有回答。張松樵依然目光炯炯犀利如炬,透露出一種不怒自威的奪人氣勢,隔著將近一個世紀的歲月長河嚴厲地注視著他的子孫們。

這一天張松樵走下樓來,我父親看見他父親身後緊跟著一個形影不離的中年男人,這個男人腳步很輕,亦步亦趨,簡直就像張松樵的影子一樣。他就是工廠主管(廠長)肖老大。肖老大按輩分應是我父親的大表哥,但是卻比他年長三十多歲,他不僅是張松樵的親侄兒,而且還是他最信任的得力助手和家族接班人。本來這場由空襲造成的傷亡事故並不一定非得老闆出面來解決,日本人扔下炸彈並不是中國廠方的責任。但是值此戰爭時期,張松樵還是決定親自走下樓來同他的員工共渡難關。張松樵當場宣布給予死者家屬優厚撫恤,招收家屬進廠工作,傷者予以治療,治療期間工錢照發。來人得到滿意答覆,千恩萬謝地離開小樓,肖老大當即派人把老闆的決定寫成告示張貼在工廠里,以此安撫人心和消除空襲帶來的混亂。

在當時的官方宣傳中,徐州會戰還在轟轟烈烈地進行,後方報紙天天都有勝利消息登出來,給人造成一種形勢大好和捷報頻傳的印象。張松樵卻對此感到不安。如果中國軍隊果如報紙宣傳那樣天天打勝仗,日本飛機還敢那樣猖狂,那樣肆無忌彈地深入中國後方轟炸嗎?準確說身為紗廠老闆的我爺爺並非具有軍事才能而是出於一個資本家的本能嗅出敵人迫近的危險氣息的,所以當客廳里只剩下肖氏兄弟時,我的小學生父親聽見他父親憂心忡忡地對這群侄兒說:你們說一說,武漢到底守不守得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