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舊事

書房內燒著地龍,四處牆角又都生著火盆,溫暖如春敵不過心內詭譎陰冷。

沖虛真人站著,朱常洛坐著,軟榻上半倚半靠著的是李太后。彼此身份揭開之後,在座三人都有身置夢中之感。

「這裡沒有外人,有些話是到了敞開說的時候了。」開口的是沖虛真人,高大偉岸的身影依舊帶給人沉重的壓力,在李太后看來,此人嘴角的笑帶著孤注一擲的狠意,但在朱常洛的眼裡,全是日落西山遲暮無力。

不由自主的顫慄一下,李太后低聲道:「外頭人看這金碧輝煌的宮殿不知有多艷羨,可是有誰知道,這宮殿都是一盆盆血淚和著無數人命砌起來的……可是這宮內秘密多如牛毛,有些是能見得光,有些是見不得光的,你若是想通了說出來的後果,哀家也就不勸你了。」

近似晦澀不明又似意味深長的話,使沖虛真人明顯的沉默了一刻,到了展顏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這次來,我就沒有打算再活著出去。」

李太后臉色黯淡的難看,瞅了一眼靜坐一旁的朱常洛,低首不語。

似乎整個人沉浸到了回憶當中,沖虛真人的臉上儘是沉湎往事的悠然,良久之後開口道:「眾所周知,我的父皇嘉靖帝一生好道,世人都道他對妻子刻薄寡情,可是沒有人知道早些年為了求得一個兒子做多少法事……終於在嘉靖十三年八月,有了第一個兒子朱載基!載基者,承載國家之基業也,由此可見父皇對這個皇長子是有多麼的喜歡。」

邊回憶邊敘說的沖虛頭一直向上抬著,眼神芒然空洞,可隨後一直僵著的臉終於笑了,笑容殊無喜意全是幸災樂禍:「但是很可惜,兩個月以後,這個皇長子就去世了。」

「皇長子的離世使父皇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中,方士陶仲文向他提出了一個很具有震撼性的理論,即所謂『二龍不相見』。這個意思就是說,太子是潛龍,而父皇則是真龍,二龍如果相見,必定會兩敗而傷,所以皇長子的早死就是一個例證。」

轉過頭一眼瞥見朱常洛,見他凝神專註聽得很認真,不由得失笑道:「好好聽,這些可是你翻爛了祖宗實錄也找不來的秘辛。」

朱常洛哼了一聲,完全的不置可否。

「二龍不相見這句話,父皇開始是將信將疑的,但是奈何他本來就是一個疑心大過的一切的帝王。」

「二年之後父皇有了第二個兒子,取名叫朱載壑。又過了三個月,收穫自己第三個兒子,取名叫朱載垕。又過了一個月,第四個兒子也來到了世上,取名叫朱載圳。」在聽到朱載垕這個名字時,一直面沉如水的李太后臉色再次起了波動,而沖虛則向朱常洛笑道:「咱們大明朱家一向人丁不旺,父皇一年之內連得三子,心情之好可想而知。」

朱常洛唇角微勾,譏誚之意顯露無遺:「大明嘉靖二十八年,時任皇太子朱載壑典禮過後,暴疾而斃。其時諸多大臣上疏勸慰皇帝,聖上一概不理,惟獨在陶仲文的奏疏上回覆說:早從卿勸,豈便有此!」

沖虛真人拊掌大笑:「看來歷代先皇實錄你都看得很熟。」

朱常洛垂頭不語,想起自已當年背實錄時,葉赫在一旁曾笑過自已還沒當上皇上,看這些實錄有什麼用……昨日時光歷歷猶在眼前,昔日情誼換來的那日頸間一片冰寒……忽然覺得心底有什麼東西正在輕輕裂開,除了酸澀就是生痛。

「如此,父皇身邊就是只剩下了兩個兒子,一個就是因為兩個哥哥死掉成為名符其實的皇長子的裕王,另一個就是我……景王朱載圳,而我和這個僥倖當上皇長子的兄長,只差了一個月!」說到這裡,沖虛對朱常洛露出一個近乎扭曲地笑:「你知道么?作為皇子我一直很羨慕你這個皇長子的身份。」

朱常洛冷靜地看著他,心內卻波瀾起伏。以他知道的歷史記載,嘉靖皇帝對於木訥無材的裕王,不是不喜歡,而是非常的不喜歡。但因為明朝特殊的理政制度,裕王的皇長子的身份使他得到了一眾大臣們的極致擁護,一直不甘受群臣擺布的嘉靖極為惱怒,便以二龍不相見為由不再設立儲君。

朱常洛回應的淡然又簡單,道:「不管皇爺選了誰,這都是天命,強求不得。」

這句話一語雙關,如同一把火點燃了一捆澆了油的柴,登時連眼睛都被燒紅,沖虛大聲道:「什麼狗屁皇長子,我與他只差一個月,一個月!」

「當時父皇在立太子的事情上的固執,已經導致了朝野上下出現了非常大的猜測。而當時裕王的母親是杜康妃,可父皇並不喜歡她,而是喜歡我的母親盧靖妃。」忽然轉頭指著李太后:「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李太后沉默半晌,捏著佛珠的手背青筋突起,半晌才道:「不錯,當時朝野上下都在猜測世宗皇帝確實有立你為嗣的心意,我們裕王府也因此很是過了一段朝不保夕風雨飄搖的日子,說起來,那段日子也真是難熬。」

沖虛眼底飛過一絲得意:「你們過得提心弔膽,可是父皇對我是極好,不但賞賜物品至多,就連嚴嵩那個奸賊都來奉承我。」

朱常洛打斷了他的得意:「所以你就生了邪心,想越位而待之?」

沖虛似乎很激動,任何人任何一句話隨時都可以將他激怒:「裕王貪花好笑,庸碌不堪,論才論具,他連我一個腳趾頭都不如,有好多次我進宮時,父皇看著我都是嘆氣,我知道他是因為什麼而嘆氣!我恨這個該死的皇長子身份,恨那些食古不化的狗臣子,他們都該死!」

一直沒做聲的李太后忽然咬牙切齒的嘶聲道:「閉嘴!裕王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他是貪花好色,可是和剛愎自用、薄情冷心的你比起來,他不知比你強出多少倍來。」

沖虛霍然轉頭,看向李太后的目光變得如刀鋒般銳利。在他的目光逼視下,李太后居然不敢與之對視,咬著唇避開了他的視線。

「你這是在怪我當初將你送給他?」沖虛真人嘴角勾起一個濃濃嘲笑:「可當初我並不曾勉強你,是你自願前去的不是么?」

「你太無情,沒有人味。在你的心裡,只有皇位沒有其他,一切人都是你手中可利用的工具。其實在那些年的時候,你已經是瘋子。」垂著頭的李太后臉上浮上一片不正常的潮紅,蒼老的手狠狠的攥緊了手中的佛珠,似乎只有藉此才能平復心中的情緒:「……在景王府的那段時光,一直是哀家這一生最後悔的事。」

沖虛真人狠狠的瞪著他,隱在皓眉下的一雙眼,黝黯閃爍著瘋狂熾烈的光:「我就算是瘋子,也是被你們逼瘋的!是你們一個個都背叛我,所以說你們都該死,背叛我的人都該死!」

李太后本來平靜下來的身子再度劇烈顫慄,空氣似乎不再夠用,使她無力的伏在榻上張開嘴呼呼急喘。

在聽到背叛二字時,朱常洛油然有感,見他氣滔囂張喝斥太后,不由得出聲打擊:「成王敗寇,還有什麼驕傲可得意?人心換人心,若是問心無愧何必怨天尤人?」

不等沖虛反駁,朱常洛冷冷道:「繼續說故事吧,你的時間不多了。」

沖虛真人森然瞪了他一眼,浮在眼底儘是血氣:「我與皇兄就這麼僵持下來,父皇一直對我很好但從不提儲位之事。我一直堅信,總有一天,父皇會做出最睿智的判斷……可是一直到嘉靖四十二年,因為皇兄的一個孩子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切。一向對於皇兄不理不睬的父皇,終於承認了這個皇孫,並時時叫進宮中親近。」

朱常洛嘲笑道:「人算不如天算,就算世宗皇帝再相信二龍不相見,可是這三龍出世代表著裕王府後繼有人,而你卻一直無所出,大明朝因為正德皇帝無嗣已經夠亂了,世宗皇帝這樣選擇也是理所應當。」

一針見血的話對某人來說,卻是扒皮見骨一樣的劇痛難當。沖虛真人怒吼道:「誰說我沒有後嗣,我也有後嗣!」

朱常洛似乎有意刺激他:「你有後嗣?在那裡?」

沖虛真人目眥欲裂,李太后卻悄悄垂下了頭,眼底神色變幻不定,若有所思。

朱常洛忍了好久,這一旦開口,便不想再停下去,起身揚眉,清澈如水的目光死盯著沖虛:「下邊的事我替你說下去,是你自覺大勢已去,又見世宗皇帝長年服丹,已經病重朝不保夕,所以你準備拚死一擊……於是勾結內監,準備謀害世宗皇帝是不是?」忽然想起一事,眼神閃亮:「你今天能夠夜闖禁宮,想必那個張成也是你當年在宮中餘黨。」

沖虛真人獃獃凝視著他,眼底卻是百般滋味紛雜糾纏,怔了一瞬後忽然放聲狂笑起來,片刻後居然連眼淚都笑了出來。

朱常洛皺著眉看著他,感覺自已那裡猜錯了,可是又不知道錯在那裡。

就在這個時候,久不說話的李太后幽幽嘆了口氣:「景王爺雖然不成器,但他不是個會謀害自已父皇的人。」

朱常洛和沖虛二人一齊怔住,二人都沒有想到李太后居然會替他說話。

「其實當年,他想害的人是裕王。」李太后的指甲深深插入自已的手心,彷彿不如此不能壓制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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