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歸來

當撫順城門大開的時候,馬蹄踏地之聲似天邊驚雷,一列列人馬如閃電般快速奔出,在離葉赫不足五十丈距離時倏然停住,齊齊發出一聲雷霆般虎吼。無盡軍威有如倒海移山般奔騰而來,就算是葉赫,也不禁怦然色變。

這些由城內出來迎接的葉赫軍兵,眼睛齊唰唰的望向眼前端坐如山的少年。在海西女真軍營里,關於這個少主的神勇傳說一直廣為人傳誦,那林濟羅這個名字在無數草原青年的心中,向來便是最神勇無敵的巴圖魯代表者。

海西女真人祟尚武力,敬佩英雄。在今天出城迎接的這些人中,有很多都是當年親身經歷過幾年前赫濟格城一戰。對於他們這些人來講,當年那一戰的經歷可謂銘記於心,刻骨難忘。因為他們親眼目睹了眼前這位葉赫部的二王子和明朝那位小皇子一起聯手,以不可思議的手段,硬生生逆轉必敗之境,一直到取得後來的大捷。

這神來一戰,讓當年參戰的葉赫部所有人對那位來自明朝的小皇子有種近乎神祗一樣的祟拜。而眼前這個突兀歸來的葉赫,早已經是海西女真族人心中的獨一無二的戰神。

如今親眼目睹草原上傳奇人物的歸來,所有人的眼中流露出的全是熱辣辣的愛戴和赤裸裸的仰慕。

耳邊傳來一聲熟悉的長笑,旌旗招展中那林孛羅騎著一匹汗血寶馬,如同疾風般向著葉赫飛馳而來。

「那林濟羅,我的兄弟,歡迎你回家!」

……那林濟羅?好久沒有人叫自已這個名字了,如今乍然聽起來倒有些做夢般的恍惚之感。在他看到打馬向著他飛奔而來的那林孛羅的時候,葉赫心裡騰出一股熱流,忽然長笑一聲,雙腿用力一夾,座下馬長嘶一聲,瞬間向前飛奔而去。

二人馬速都是極快,轉眼間二馬就要碰到一處。間不容髮之際,那林孛羅一聲爽朗大笑,伸手一拉韁繩,錯開馬頭,雙腿用力,竟然在馬背上直縱而起,在空中一個翻身,如同一隻大鷹般張開雙臂向著葉赫撲了下去。葉赫於馬上抬頭向上看,見那林孛羅一臉笑容比天上的陽光還燦爛,在空中向自已伸出一隻手……這一瞬間時光扭轉,亦如當年在赫濟格城一樣,大哥也是這樣奮不顧身的一躍,也是這樣的一隻手,握住絕不僅僅生死。

身體反應遠比思想的要快的多,眾人一片驚呼聲中,葉赫身如鷹隼般縱身而起,在空中與那林孛羅緊緊擁抱在一起,從空中滾落草地哈哈大笑。不知為什麼,除了感受到來自兄長身上的熟悉溫暖的同時,也感受到來自他身上鐵甲傳來的生冷冰寒,這種感覺讓葉赫覺得既熟悉也陌生。

大汗這一手馬背騰挪極是精妙,不是馬術精妙者絕對施展不出來,而兄弟重逢這一幕更讓諸多軍兵看得驚心動魄之餘更覺感動。新任汗王那林孛羅露的這一手精妙馬術固然漂亮之極,而葉赫表現更令他們目眩神搖,一陣短暫的安靜後,所有軍兵們不約而同抽刀向天,一齊縱聲喝采,聲音如擂戰鼓,雄壯激越,響遏行雲。

離他們不遠的地方,一直有一個人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眼神若有所思,臉色陰晴不定。一直到那林孛羅拉著兄弟的手,率大隊人馬歸城後,嘴角終於露出一個神秘詭異的微笑,隨即打馬消失在茫茫草海之中。

城內比城外來得熱鬧,大街兩旁一片人山人海摩踵疊肩。身為海西女真一份子,誰不想親眼目睹一下這位草原上傳說的戰神風采。等看到汗王那林孛羅攜著一個黑衣少年進城,光憑那挺拔如鋼,銳利如鋒的身姿,人群中已經瞬間爆發一陣叫好的歡呼聲,當看清葉赫面容後,城內無數少女的心裡瞬間如同藏了三兩隻小兔子,火辣辣的眼神恨不能從葉赫身上穿出幾個洞來。

葉赫帶著笑,在人山人海中跟著哥哥一路前行。撫順城很大,看得出來雖然經過刻意收拾過,但是破瓦殘垣,焦土遍地,一派大戰過後情景,觸目驚心的一灘灘凝固後變成褐色的血漬隨處可見。再見道路兩旁拍手歡笑的大多都是女真族人,也有不少的明人都隱在暗中,見到自已時眼底全是壓抑不住的驚惶痛恨之色,將這一切默默看在眼裡,葉赫心裡喜悅瞬間消了大半。

那林孛羅心裡也頗不是滋味,這一路行來他忽然發現,原來自已這個兄弟居然在族人心中竟然有這樣的聲譽和地位,眼看自發前來迎接的人越來越多,原來掛在臉上的笑容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蕩然無存,心裡卻多了些莫名的顧忌。

自從攻下撫順城,已經戰死的張成胤的總兵府就成了那林孛羅的臨時居處。

那林孛羅只將葉赫走後的草原上發生的諸事一一提起,對於自已出兵侵明和父親的死因卻一字不提。葉赫心不在焉的聽著,隨口將自已在明朝的一些事說了些,對於自已是如何九死一生逃出來的事也是一字不提。

用不了多久,兄弟二人忽然都沒有了話,空曠的大廳內沒有任何聲音,當難言的沉默變成令人窒息的氣氛時,二人忽然不約而同的開了口。

「我有事想要問你。」

「我有事要和你說。」

二人眼光一碰,都是一個愣神,葉赫一伸手:「大哥先說罷。」

那林孛羅忽然覺得有些不自在,垂下眼神,吐出一口氣:「你要節哀,阿瑪他已經殯天了!」

「什麼?」不敢置信的葉赫騰身而起,目光在兄長的左臂之上找到纏著的一塊黑紗,再看廳外軍兵左臂上都有黑紗,乍聞惡耗,葉赫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陣陣發黑,牙齒開始不受控制的劇顫,不小心磕破了嘴唇,唇齒間儘是血腥之氣。

趁著昏昏欲倒前最後一線清明,紅了眼的葉赫一字一句道:「……阿瑪,他是怎麼去的?」

別過了頭不敢看葉赫噴火的眼睛,那林孛羅放低了聲音:「阿瑪有病你是知道的,這幾年熬下來,已經是油盡燈枯。就那麼去了,走得很安詳,沒有任何痛苦。」

一句油盡燈枯,讓葉赫心裡頭好象有無數把刀在不停的攪動。自已從小被沖虛真人帶到龍虎山學藝,對於父親的記憶已經非常模糊,但能記起的全是他對自已諸般愛護關心,就連自已上了龍虎山,他也是每年託人不遠萬里,送來金銀衣物還有吃食,讓他絲毫沒有覺得孤單。

世上最苦之事,莫過於生離死別,想到從今以後再不會有那一雙生著厚厚刀繭的手,可以握著自已的手摸著自已的頭,給自已溫暖和力量,葉赫只覺得一陣摧心傷肝大痛,喉間血腥氣濃烈無比,而身體卻變得輕飄飄的,如同驚濤駭流中一葉小舟,幾個兇猛的浪頭打來,便再也支撐不住,搖搖蕩蕩的就沉了底。

耳邊似乎傳來各種焦急的呼喚,葉赫卻不想再給予半分的理會,他覺得自已好睏,外頭一切嘈雜紛亂他都不想理會也無心顧及,心滿意足的陷入那無底的黑暗之中。

葉赫病倒了,這一病如同山崩海頹,來勢洶猛,一連幾天高熱不退,嘴裡不停的說著胡話,不是叫著阿瑪,就是大喊朱小七,把那林孛羅唬得急忙忙的慌了手腳,四處請人醫治,到最後就連薩滿法師都請來做法,將一個剛經戰亂的撫順城再度鬧了個人仰馬翻,人心惶惶。

而這個忙亂的時候,那林孛羅忽然得到沖虛真人留下一封信離去開的消息。據說那林孛羅看完信後,沉思良久,終於搖了搖頭,將信在燭上燒成灰燼,並頒下命令,無論是誰都不準隨便在那林濟羅面前多言沖虛真人的事,否則一經發現,軍法處置無情。

一直燒了十幾天之後,葉赫病勢終於穩定下來,隨後開始一天接一天漸漸好轉。

自從病勢穩定,那林孛羅來看他次數越來越少。原因全在葉赫這一病,本來準備進攻寧遠的事就此停頓下來。如今他病勢漸好,去了心事的那林孛羅便將心力全部投放在未來軍事準備上,每日大部分時間不是用來訓練兵卒,就是和一眾將軍討論如何進攻如何布陣上。

以葉赫的內功底子,早就寒邪不侵,恢複神智後,每日瞑神調息,身子便一天天的恢複起來。儘管整個人瘦了一圈,可是眼神中的鋒芒越加銳利,就連那林孛羅每每在與他對視的時候,都會不自覺得移開半分。

遼東的春天來得晚,但是冬天來得卻早,時間剛剛十月底,已經接連飄起了好幾場零星小雪。

漸漸好轉的葉赫發現最今幾天,那林孛羅每次來都是一身甲胄,滿身征塵。與此同時,帳外時不時傳來練兵操練,集合演習的聲響越來越大,這一切的跡象都在表明,離那林孛羅率軍下一次的進攻已經不遠。作為兄弟,葉赫可以理解大哥的雄心大略,但是對他能不能夠達成所願卻沒有絲毫樂觀的想法。前方明明是刀山火坑的一條不歸路,此時收手還有一線生機,若再走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看來是時候找那林孛羅將那天要說的話說完了……心情有些悶的葉赫輕聲嘆了口氣,裹著一件輕裘,邁步出室。今天天氣不錯,陽光燦爛耀眼,照在人身上只覺其暖不覺其熱。久不見陽光,頗為不適應,用手遮著眼睛好久,才細細周圍情況,旁邊幾個貼身親兵湊了上來,葉赫一揮手,沉聲道:「我自個走走,你們大汗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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