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剖心

人生千萬,各有不同;有人就是這樣一個性子,你可以說他是愛憎分明,也可以說他喜怒無常;這種性子的人喜歡時可以讓你騎在他脖子陪你撈星摘月,反過來也一樣,恨起來時也可以讓你身入九幽親手將你挫骨抽筋。這種人如果生在貧寒小家,頂多被人罵一句脾氣古怪,可若是生在皇宮身為帝王,勢必成為史官筆下大書特書的昏君典型。

萬曆就是這樣一位皇帝,天生一種求之必得的近乎扭曲的執拗,使他治理國家的方式在當時所有人的眼中顯得格外的特立獨行。史官的筆只記錄他是如何的殘暴、貪財、暴虐,卻沒有看到此刻的大明,正處在一個有史以來最好的時期,一個明代經濟最為發達的時期。

若是有人可以好好把握住這個時期,大明必定會從一個風雨飄搖的亂攤子,變成一個富饒強盛的一代強朝。對於這樣的未來,朱常洛堅信不疑,但是同時也清楚明白的知道有他這種想法的人,估計全世界只有他一人。

因為在所有人的眼中,看到的都是皇帝近乎荒誕的種種舉止,比如他堅持不上朝,比如他專寵鄭貴妃,比如他沉湎酒色,比如他隨意貶謫大臣……昨日朝上發生的一件事更加坐實了萬曆皇帝行事的隨性所至。

眾目有見,先前被他諸般冷落無視,卻在一夜之間鹹魚大翻身的代表人物……那個以前霉得發黑的皇長子,現在搖身變成紅得發紫的當朝太子,這一切離奇古怪舉止,離眾臣眼中的明君標準都差得如同天地之遙。在眾臣眼中的當朝聖主,必需得政治清明勤於國事,就算沒有雄才大略,怎麼著也得做到恭儉有制、中正平和。

可惜的是一代帝王該有的,在萬曆身上似乎找不出一樣來。

可是這些有什麼關係?一切因為朱常洛的出現已經變得不同。

只要是有時間,只要給足夠的時間,朱常洛相信會改變眼前的這一切,事實上他已經在這樣做了。

看著眼前太子,萬曆連眼底都是承不住地笑,心底一陣陣欣慰:「朕常聽人說,你聰明智慧睿智過人,更有人言之鑿鑿說你將來必是一代聖君,朕今天看著倒也不是妄言。」

說到這裡的萬曆忽然停了話,臉上現出悵然長思之色,這讓朱常洛嚇了一跳,不知不覺間形之於色。

這大位孤獨,自古至今一直是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的所在。就算是動物界中百獸之王的獅子,對於漸漸成長的小獅子也是諸般防備,稍有不慎,就是咬死也是常有,這是自然法則,除去潛在隱患換來自已安泰,沒有人會說這樣做是錯。

讓他驚心的是和萬曆說這些話的人,不是大奸就是大忠。

他心裡在想什麼,萬曆一見就知:「說這話的人是誰不重要,反正已經都不在朝中了,朕若是對你還有忌諱,還能和你說這些話么?」

朱常洛乖乖道:「兒臣將來是不是聖君不知道,父皇卻是一代聖君無疑。」

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是水滴石穿的千古至理。

這一句話不管是不是真心話,足以讓萬曆心裡那一絲不舒服瞬間化為烏有,短暫一瞬怔忡後,忽然縱聲大笑。

守在殿外的宮女太監們紛紛抬起了臉,望著天上被狗啃了一塊的月亮紛紛許願……希望太陰星君天天顯靈,保佑太子天天來乾清宮,保佑皇上的心情天天如此之好。

一張倦怠的臉恰似風平浪靜的海,裡面隱藏著全是深深淺淺的天威難測,臉上泛過一絲陰霾,早已隨風散去,重現一天晴朗。

「聖明不聖明朕心裡清楚,也不在乎!這些身後事隨便那些史官去寫罷。」

「朕就擔心你如此早慧,就怕應了那句話……」說到這裡話聲忽然停住,一隻手伸出去,似乎想摸朱常洛的頭,卻又覺得彆扭,於是伸到中途轉了個彎,最終在自已身上拂了幾下。

應了那句話?……慧極必傷么?沒準這話還真是說對了。

儘管臉上沒有露聲色,朱常洛在心裡不由自主的長嘆一聲,神情無限惆悵。

發現朱常洛臉上笑容消失,萬曆的眼眯了起來,當即斷定:這個孩子必定有事瞞著自已。

要問的話到了嘴邊卻沒有開口,因為他忽然想起這個兒子脾氣和自已一樣的執拗,這一點當年在永和宮當著自已的面,簡而直接和自已要一個公平的機會的時候就已經顯露無疑。

看著在燈火交相輝映下的朱常洛,眼底滿滿的儘是黝暗深沉,讓萬曆打消了心裡迫切之極想知道的想法。

相信若是能說,他也不會瞞自已,如果不想說,自已逼也逼不出來。

「罷了,明日召申、王二來乾清宮見朕便是。」

一聽萬曆終於發話,一直懸在朱常洛心裡的那塊石徹底放下!

畢意申王二人都是已經閑居在家,如今沒有皇上的旨意,隨意來到京城,雖然是自已這個太子的主意,可是這天下現在畢竟還不是他的,二人沒有奉詔來到京城,已經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僭越罪名。

如今聽說要召見,朱常洛笑逐顏開:「兒臣向您保證,父皇定不會後悔今日決定!」

看著他整個人榮光煥發,萬曆忽然心中一動,凝視的目光中既有慈愛,更有濃烈的希冀重視,一個大膽之極的念頭在腦海中浮起……

這念頭之強之烈,既便是素來行事沒有任顧忌的萬曆都被驚到,以致於他在這一瞬間有些失神,這種異常使正在開心中的朱常洛驚訝的開口道:「父皇你怎麼了?」

回過神來的萬曆搖了搖頭,「一些小事,眼下你不必知道,等朕見過申時行和王錫爵和他們商量了再告訴你。」

朱常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看到的卻是一個幾乎凝固的眼神,不免讓他為之一愣。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門外傳來一聲叩門,一個太監的聲音輕輕響起:「萬歲爺,吃藥的時辰到了。」

朱常洛連忙站起身來,正色道:「兒臣來服侍您吃藥。」

「不必,這些事交給他們做就成。」萬曆擺擺手,凝神端詳著朱常洛良久,忽然嘆了口氣:「夜已深,你去罷,等過了幾天,朕再叫你來……到時候,朕會和你說說你的娘親的事。」

朱常洛心裡忽然有些酸,想都沒有想,脫口而出:「父皇放心,到時兒臣也有一些話說給您聽。」

彼此都聽得出對方話裡有話,可是奇怪的二人都沒有開口詢問。

因為這個時候,不管誰多說一句,都是多餘。

這一夜過得平靜,與乾清宮春風送暖溫情脈脈截然不同,朝野上下諸臣就如同掉進寒冰雪窩,一片惶亂。

自從萬曆皇帝神秘康復後,甫一露面,就將二沈兩位閣老一擼到底,這雷火萬丈的火爆舉動,讓朝中諸位臣工都有些頭皮發怵。如錢士皋,鍾兆斗之流更是夜不安枕,連覺都睡不安穩,生怕一夢起來,已經身在刑部大牢,當然有這想法的決對不止他們二個人,但凡與沈一貫和沈鯉有過關係的人,想到皇帝一貫的無情辣手,無不心驚膽顫,慄慄自危。

有經驗的老臣們有這樣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當年皇帝剛一親政,隨即對張居正開始一系列的秋後算賬的舉動歷歷在目,當時情景與現在何其相似,但是當年還有首輔申時行就中斡旋,如今卻能指望誰?

與此同時,一大早出現在乾清宮內的黃錦一臉激動的望著皇上。短短二個月不見,黃錦似乎蒼老了二年,圓白胖臉居然變成尖下媚巴,因為廷杖受傷的腿雖然經過宋一指瞧過用藥,普通人傷筋動骨還得一百天,更別說身嬌肉嫩且上了年紀的他,雖然精心將養了二個月,卻依舊不怎麼利索,稍站得一會,便是一頭一臉的冷汗。

儘管如此,望向萬曆的眼神全然一派激動難抑,眼淚一直在眼圈中打轉,沒說話先哽咽。

「萬歲爺,您可嚇死老奴了。」

一句話意味萬千,酸甜苦辣諸味紛呈中更有說不盡的感概。

靜靜地看著伏在地上的黃錦,萬曆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眼睛不知不覺間變得潮濕,沙啞著聲:「你個老貨,朕不在這些日子裡,可是吃了苦頭了吧!」

黃錦帶著哭腔卻笑道:「可不是嘛,所以說萬歲爺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啊,您安穩了老奴才會平安哪。」

萬曆忍不住哈哈一笑,瞪眼道:「快起來!還是這麼油嘴滑舌,太后不該賞你廷杖,早知道該賞你嘴巴子才對。」

黃錦爬了起來,摸了摸到現在為止還沒好利索的腿,嘴上陪笑道:「萬歲爺說的是,下回太后若要再賞時,老奴一定事先提醒。」

萬曆倏得一下就冷了臉:「只此一次,沒有下次!誰若動你一根寒毛,朕不會放過他。」

深感君恩深重,黃錦心下感動的要死,閉著嘴不敢說話,因為一張嘴他怕自已忍不住嚎出聲來。

萬曆瞥了他一眼,「沒出息,這次你做的很好,若不是你機警,將朕的奏疏提前轉了出去,太后必定已經得手。」

黃錦低著頭,「老奴說句株九族的話,原本只當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皇上了,但是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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