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春風

大明萬曆二十年,皇帝萬曆突現太和殿並詔示百官,罷免沈一貫和沈鯉這兩位眼下大明內閣僅余的輔臣,立令他們即日反鄉,閉門思過,永不起複。於是這次以莫名其妙開始,以詭異絕倫結局收場的朝會就此落下了帷幕。

看著皇帝攜著太子的手揚長而去的背影,舉朝眾臣面面相覷,從六部九卿到言官御史,全都被皇帝這霹靂萬里一頓劈哩啪啦震得頭暈眼花,一切都來得那快那麼突然,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成了無可更改的定局。與沈一貫控制的諸多六部大臣們的鉗口結舌相比,擁護沈鯉的諸多言官們則顯得激動的多,有幾個膽大的已經在悄悄拉幫結派,準備重現當日御史言官三人組的輝煌。

當然,他們心中的御史言官三人組,就是當初深得萬曆重用的李植、江東之、羊可立三人,儘管現在三位都在天涯海角呆著,但這個事實對於這些如同打了雞血一樣的言官們來說,這都不是事!因為他們忽然發現:從今天起,大明朝出現了一個非常奇怪的現象……打從明朝根上算起,除了開國祖宗朱元璋不設內閣也不用宰相,這種榮光在明朝第十三任萬曆皇帝手上再次重現。

乾清宮中,萬曆皇帝一臉疲倦的躺在軟榻之上,身上穿著軟綢便裝,雖然臉上是難得態度溫和,但眼角眉梢隱藏著的依舊是揮之不去的陰戾暴躁。

看了一眼朱常洛,萬曆眼眉微微上挑:「你要趕走沈一貫朕沒意見,那個傢伙委實太過滑頭,雖然勉強也能算得上個乾材,可恨不務正!但沈鯉這個人,一向勤謹忠直,雖說這次和沈一貫鬧得很不象話,可是你我心裡清楚,起事在沈一貫,他為求自保不得不應罷了。」

對於萬曆的置疑,垂著頭的朱常洛胸有成竹,同時也對萬曆敏銳之極的洞察力而折服,低下的眉頭揚起:「兒臣請問父皇,當日沈一貫初任首輔,為政也算勤勉,其時張位、朱賡等人都在,無論資歷、能力個個不遜沈鯉,為何父皇要將閑居在家的沈鯉召來京城任次輔?」

此時殿內所有宮女太監全都趕到殿外,沒有了外人在面前,少了諸多顧忌的朱常洛,說話顯得十分隨意。

天家無父子,無親情,只有君臣,可此時若有人在此,見到這幕必定會驚訝的發現,此刻乾清宮內這對問答的兩個人,已經不是皇帝和太子,而是一個父親和兒子之間隨性所至的談話。偏偏兩個一問一答的人都沒有覺得有任何的不自然,好象天經地義,本該如此,以前種種隔閡、冷漠全都是在夢境中發生過的事。

看著對方半眯著眼眸,隱在長睫下的清澈眼神微微閃動,萬曆倦意深重的臉上露出微笑:「你倒是猜猜看?」

朱常洛眼底閃亮:「父皇這是考較兒臣么?」

萬曆含笑頷首,直接來了個默認,深沉的目光凝視著他,等著他如何回答。

朱常洛狡黠的眨了眼,「如果兒臣說中了,請父皇恕兒臣一樁自專之罪可好?」

萬曆瞪著他,「好大膽,居然還有事敢隱瞞朕!」

朱常洛神色不變,低了頭一言不發,直到萬曆聲音響起:「如果是壞事,朕便要罰你,你可心服?」

聲音雖然冷崚,可是語氣中的笑意已是壓抑不住。

「兒臣在書房中偶爾看到北宋歐陽修一篇朋黨論,裡邊有一句名言極為發人深省……」這一句剛說完,萬曆緊繃的臉忽然就緩了開來,眼角眉梢現出喜色。

「好,你居然能夠看透朕的心意,很好,很不錯!」

朱常洛抿著嘴笑了一笑:「兒臣不敢窺測聖意,只是有感而發。」

萬曆哼了一聲:「恁個滑頭!還有什麼話接著說罷。」

「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此自然之理也。」朱常洛淡淡笑道:「當日父皇因為防備沈一貫結黨營私,所以才將沈鯉起複,想必是以為沈鯉為人耿直,秉直不撓,把他和沈一貫放在一塊,正應了以正合,以奇勝的兵家之道。」

「可惜沒想到的是,父皇的良苦用心倒成了引子,他們二人彼此互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不但沒有抑制住沈一貫,反而為了要對抗他,沈鯉利用手中權勢,也籠絡了一等人員,終於成了朋黨一勢。一場妖書案,將他們二人之間矛盾徹底引爆。」

萬曆默然不語,妖書一案始末他已從朱常洛口中聽說。至於妖書中所寫的三百多字,在他看來字字句句都是胡說八道,可是沒有想到,這樣一封近乎荒誕的東西居然能夠在朝野中引出這麼大的風波來,不用問就是有人趁機興風作浪,更有人推波助瀾,想到這裡,臉色已經變得陰沉欲雨,抬起眼來望著朱常洛:「妖書一案,你處理果斷,做的很好。」

受了誇獎的朱常洛沒有絲毫得色,搖了搖頭:「父皇不必誇我,這也是今天我力主要將二沈一同罷黜的原因了。」

萬曆霍然抬起頭,略有混濁的眼睛透過眼皮,定定的凝視著朱常洛的臉。

「蛇無頭不行!今日若是留下其中一人,二沈之間黨爭便永遠沒有結束一日,所以只有讓他們兩個全都滾蛋,咱們才可以抽出手來,將他們留在朝中殘餘勢力慢慢瓦解分散,如此父皇可以高枕無憂,朝廷中也不會再生後患。」

「朕竟不知他們居然發展到了這個地步?」居然有這麼嚴重……萬曆瞬間動容,聲音變得有些激動。

朱常洛默然不語,良久才道:「父皇信不信?無論將沈一貫或是沈鯉其中一人罷免,那麼今天立在這太和殿上官員們的請辭摺子,明日便會堆滿這乾清宮的龍書案!」

萬曆半晌沒有說話,原本溫和眼神已經變得一片冷厲:「朋黨為禍,古來有之,因此而亡國之例比比皆是!這麼看來,就算是殺了他們二個,也算不得冤枉!」

帝王冷酷無情,終於現了冰山一角,偌大的乾清宮中忽然安靜下來,原來溫馨和暖的氛圍,全都化成了森冷冰雪一樣的凜冽。

朱常洛有說話,臉色依舊如前,只是身上的肌肉一塊塊正在崩緊變僵,良久之後,萬曆終於微笑,笑意中滿含欣賞和嘉獎:「你確實是個難得的人材,就這一番見解,勝過多少老臣幹吏!」

殿中流動的冰寒瞬間消失,驚訝的發現萬曆看向自已目光中既有慈色,更有少見的希望,朱常洛心中又是感動又是彆扭,自有記憶以來,這還是萬曆第一次這樣正式的誇自已,感動之餘斂色回答:「多謝父皇誇獎。」

他彆扭,萬曆也有些彆扭,不過看到朱常洛彆扭時,萬曆倒不彆扭了。

冷哼一聲:「現在可以說一下,你瞞著朕的事是什麼了?」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無論是萬曆還是朱常洛,都沒有發覺此刻二人之間無論是談話還是相處,居然變得如此隨意自在,見朱常洛有些遲疑吞吐,萬曆瞪起眼道:「朕讓你說,還不快說?」

朱常洛笑得一臉燦爛,眼神靈動如飛。

看著這張笑臉,萬曆一陣恍惚……不管過去多少年,那個人烙進了自已的心裡,化成血液,從此再也密不可分;無論時光如水還是歲月如梭,一直到死的那一天也無法將她從自已心裡抹去了,隱在袖中的手已經微微有些顫抖,眼神中閃過一絲難言的凄涼。

「是兒臣擅自做了回主,將申閣老和王閣老全請回來了。」

萬曆的眼這次是真的瞪了起來!一連串的疑問在腦海不斷的閃現,申時行和王錫爵?他們回來了?這怎麼可能?

在萬曆一生中眾多的師傅里,只有張居正和申時行最為讓他印象深刻。

申時行是自已的老師,對於這位師傅,萬曆心裡一直是有感情的。

因為與張居正帶給自已沉悶如山的壓力相比,申時行就像一陣春風,吹在身上只覺其暖而不覺其熱,這一點在張居正近乎窒息的壓迫下顯得難能可貴,而且不管萬曆承認不承認,在申時行入主內閣當首輔的那一段時間,是他從登基開始到現在為止,過得最舒服的一段日子。

至於王錫爵,萬曆對他的印象就差了一點,原因是來自三王並封的時候,王錫爵不小心掉進自已挖的坑,然後回過味來受到眾臣諸多非議,積累了幾十年的好名聲折騰的一點沒留,從心裡講,對於王錫爵,萬曆心裡還是有那麼一點點小愧疚……這也是自王錫爵強行致仕後,幾次三番派人請他出山的原因。

可是無論是申時行還是王錫爵,任自已派人去請了幾回,這二人如同吃秤砣的王八,死活也不肯再回朝廷任職,如今剛上任沒幾天的太子居然一叫即到?這讓萬曆除了驚喜外,還有一點小小的吃醋。

看來在這兩位老臣心中,自已這個皇上是遠遠不及這個太子了……

想到這裡,有些發酸的瞪了朱常洛一眼……對方一臉憊懶笑得見牙不見臉,眼神卻是純粹之極的乾淨透亮。

萬曆的臉勉強還是綳著,但眼角眉梢那些許霜寒早就化成一汪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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