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二沈

昨夜起一場粗粗小雨,將這四月春遲的皇都刷洗的一片嶄新;清新的空氣卷著淡淡土腥味撲面盈懷,不經意間四處已是萬紫千紅,讓人難免生出錯覺,好象這一年的春色,全在這一夜雨後來臨。

對於今日參加早朝的百官來說,這還是一如平常的一天;妖書一案早就結束,可是餘波絲毫末見平息,近日來朝廷上風波四起,四處都是刀光劍影,時至今日,沈一貫和沈鯉之間針尖對麥芒般的爭鬥已經可以用你死我活這四個字來形容了,論兇狠詭譎處,絲毫不比這幾日後宮內發生的事情稍遜。

妖書一案好導火索,已將這兩位大明內閣中最有權勢的爭鬥徹底挑起。這既是首輔和次輔之間的爭鬥,也是沈一貫和沈鯉之間的爭鬥!抱著不爭饅頭爭口氣這個不二真理,沈一貫下定決心這次不但要將沈鯉整倒、整跨、還要踏上一萬隻腳,讓這個連偶爾想起都恨得牙癢的對頭永世不得翻身。

對於今天的早朝,沈一貫早有準備,摸了摸藏在袖子中幾本奏疏,冷冷瞥了一眼對面的沈鯉,心裡冷笑一聲,臉上鬥志昂揚。

與意氣風發的沈一貫相比,沈鯉顯得又黑又憔悴,顯然這場爭鬥中與全力以赴要整死他的沈一貫抗衡,讓他受到打擊極大。

身為次輔的他雖然薄有勢力,但和根深枝厚的沈一貫對上難免相形見絀,畢竟沈閣老身後站著一整個同鄉會……若不是有李三才在後撐著他,沈鯉早就頂不住了,饒是如此,此刻的沈鯉被折騰也只剩了一口氣,只是僵而不死,硬撐著不倒。

對於沈一貫的挑釁目光,沈鯉咬著牙回了一笑,意思太明白不過,時到如今什麼都不必說了,四個字:死磕到底!

耳邊金鐘聲響,太和殿上竊竊私語的百官瞬間屏氣凝神,各歸本位,靜候太子臨朝。

從沈鯉身上收回目光,沈一貫連忙整肅衣冠,一邊準備行禮,一邊在腹內打稿,忽然眼神一抬,忽然發現有個地方與平常不太對勁,不敢置信的擦了擦眼,確定沒有看錯後,心裡不由得驚了一跳!

因為他忽然發現,放在金龍寶座下邊的那把交椅不見了……

這是什麼意思?沈一貫的臉唰的一下變了顏色……

沒空讓他多想,隨著殿前太監一聲尖利的喊聲,不但沈一貫,全體百官便都呆了。

「皇上駕到……」

從過了年就一直沒有露過面的皇上,鬧得驚天動地的妖書案都沒有出現的皇上,在這個四月暮春的這一天,終於出現在了太和殿。

驚喜交加的文武百官瞬間就沸騰了,皇上不是說已經重病不起了么,這是痊癒臨朝了么?

只有沈一貫驚得手腳都在發顫,因為只有他知道,皇上的暴病的原因到底是什麼……

一切都那麼匪夷所思,瞪眼看著一身黃袍那個熟悉身影,沈一貫不知為什麼,心裡忽然一陣莫名的慌亂。

百官們卻不和他一樣想法,先是久不見聖顏,忽然又說重病,又設了太子監國,在百官心中,當今萬曆皇帝只怕凶多吉少,當日二月二上爭奪太子之位情景猶歷歷在目,說實話,對於皇帝的情況,私底下各種小道消息傳得沸沸洋洋,可是萬沒想到,今日皇上終又臨朝,有些激動太過的大臣們都開始抹起了眼淚。

一身太子裝束的朱常洛悄然立在萬曆身上,看著眾位大臣跪在倒在地山呼萬歲,視線從一張張臉上掃過,只覺人生百態,盡在此刻殿內百官臉上。

耳邊傳來百官齊聲朝賀,萬曆有如浮生一夢,目光掃過百官,最後落到站在身邊躬身行禮的朱常洛,眼底閃過一絲難得的溫情,隨既挪開,「眾卿平身罷。」

一貫長袖善舞的沈一貫頭一個排班而出,滿臉都是激動:「陛下洪福天佑,當日老臣就和太后說過,陛下龍體雖染微恙,終有否去泰來康復一天,今天重見聖顏,百官幸甚,萬民幸甚!」妙語如珠之餘,居然連眼淚鼻涕一齊流下,誠意之上倍添幾分。

眾官紛紛為之側目,有幾個剛直的大臣,都在心裡罵開無恥,你一心討好拍馬屁也就罷了,幹麼還要拖上大傢伙,心中雖然腹誹不斷,可是嘴裡卻不敢不從,一齊出聲附議。

只有沈鯉黑著臉不做聲,這個很正常;只要是沈一貫的提議,無論對錯,沈鯉全是反對,沈一貫亦然。

這一切沒跑得過朱常洛眼底,自然也逃不過萬曆的眼底,放眼在一張張熟悉的臉上掃過,萬曆忽然發現朝中諸臣依舊如前,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動,這個發現讓萬曆心裡微感訝異,心裡頭那一絲微微的不適終於就化成烏有,欣慰看了一眼靜立一旁的朱常洛,終於開了金口,「幸賴天地祖宗福佑,朕終於稍有起色,本意太子監國穩妥,朕可以繼續將養身體,可是沒想到,朕還是不得安生!」

這一句話說的挺狠,臉色更是陰狠,太和殿上頓時飛過一片冰寒,包括沈一貫在內所有人無不心裡一抽……按照國際慣例,只要皇上用這口吻說話,稍頃必有大怒降下,倒海移山的聖威之下,必有倒霉之人。

不知為什麼,從皇帝離奇出現,現在的沈一貫一直覺得後腦勺一陣陣的發木,和他一樣,沈鯉也好不到那裡去。

果然萬曆的眼光淡淡掃了過來,在沈一貫身上流連一刻後,隨即挪到沈鯉身上,忽然開口道:「沈一貫、沈鯉!」

不祥的預感變成了現實,點到名字的二人情不自禁抖了一下,連忙抽步離班上前跪倒:「臣在。」

抬起眼皮看著二人,萬曆神色越加陰冷,冷笑一聲:「沈閣老,你這位朕一手提拔倚為股肱的首輔,朕今天卻是問你一問,為官當正,為吏當清,何謂六正?」

聽皇上這樣問,沈一貫不禁一怔,六正六邪之說源於史記。簡單的說就是做大臣的有六正好臣,也有六邪壞臣,照六種好的典型去做,他就會得到榮耀;若照壞的去做,他就會招來羞辱,一言蔽之,講的就是榮辱實際就是禍福的門徑的這個道理。

對於飽學之士沈一貫來說,這個考較是難不倒他,無論什麼時候問起,都可以張口就來,連個磕巴也不會打。可是皇上此刻明顯不是考究自已學問的意思,這讓沈一貫心下既忐忑又不安,忍不住抬起眼瞄了萬曆一眼,驀然發現對方兩道利劍一般的眼神正在緊盯著自已,一顆心突突跳了幾跳,口氣已經有些發慌:「回陛下,老臣雖然不才,也還記得。」

萬曆點了點頭:「很好,六正之中有聖臣、忠臣、良臣、智臣、貞臣、直臣,你自評一下,好好想想,你到底屬於其中那一種呢?」

沈一貫的臉騰得一下就紅了起來,瞬間又變白,到最後面目呆板,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萬曆冷冰冰的目光已經挪到了沈鯉身上:「有六正就有六邪,具臣、諛臣、奸臣、讒臣、賊臣,亡國之臣,你又屬於那一種?」忽然聲音放大,在死寂的大殿上不斷迴響:「眾卿都可捫心自問,這六正六邪,你們屬於其中那一類?」

堂堂太和殿上雅雀無聲,不止跪著了二沈心中惴惴,所有文武百官不自主的都起了一身白毛汗。

眼前一陣陣發黑,沈一貫是在官場打滾幾十年的老滑頭,直覺告訴他,今天萬曆這一問絕對不是隨口無心,而是有的放矢,劍出有指!他心裡有鬼,正可謂如履薄冰風聲鶴唳,一時間心裡百轉千回,曲曲折折的已經方寸大亂。

儘管暫時沒猜透皇上用意是什麼,但讓他稍感安慰的是,這次皇上似乎不偏不向,拉上自個也沒跑得了沈鯉。

眼神不由自主向一直側立在寶座旁太子身上,卻發現太子臉上似笑非笑,神情頗為恬淡自得。

沈一貫又驚疑,看來皇上這樣,貌似和太子沒有什麼關係……忽然念頭一轉,也許是皇上久不臨朝,這是想拿自已與沈鯉殺雞儆猴,敲打給百官看?這個念頭一起,心下頓時一松,想到眼下內閣只余自已和沈鯉二人,既便是因為什麼惹到聖心不喜,想來也不會將自已一擼到底!

畢竟這大明朝沒了皇上可以,沒了內閣可是一天也運轉不起來。

想到這裡,沈一貫膽氣稍壯,抬起頭笑道:「陛下聖明,六正之臣我輩為人臣者終身孜孜以求目標,老臣雖然不才,自入仕以來,屢沐聖恩,卻無一為報,唯以日日殫精竭慮,處理朝政以報陛下大恩。這六正之臣,老臣不敢自下評語,唯請陛下聖裁。」

萬曆冷著臉不言不笑,在所有人看來沈一貫這一番話回答的又快又合題,既不以六正之臣自居,也巧妙的避開了六邪之臣,同時委婉又樸實的表達了一番自已多年在朝,暗暗提醒皇上就算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在身,最後更是將皮球踢給了萬曆,意圖讓皇上自問自答,這一舉數得,不求有功先求無過,果然是一塊掉進熱水裡的好肥皂。

朱常洛在一旁差點笑出聲來,這個滑頭閣老一輩子有好事往上湊的毛病看來到死是改不了了,可是這次只怕任他精似鬼,也得等著喝萬曆的洗腳水。

對於沈一貫的回答,萬曆一臉的不置可否,陰沉的目光掃向沈鯉:「你呢,你是怎麼選的呢?」

沈鯉手心裡全然一片冷汗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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