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心愿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天際一線烏雲不斷的聚合分開,只一交睫的功夫已滾滾而來,佔據了大半天空,一聲驚天動地的霹靂聲後,漠漠天幕彷彿被撕開了一個口子,雨點噼里啪啦的打將下來,急促嘈雜,奔放肆意。

偏殿內一片寂靜,與之相伴全是黑暗。和外面狂風暴雨,雷劈風吼巨大聲響比起來,朱常洛的心境比外頭的動靜更加恣意喧囂,大瞪著眼,獃獃看著宋一指打開自已隨身帶著的藥箱,裡邊林林總總的全是各式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又看著他兩手似翻花蝴蝶一樣接連取出十幾種,又出一隻玉盒,將這些或丸或散的葯匯在一處。

做完這一切後,這才懷中取出一隻玉瓶,目光在上流連很久,最後落在朱常洛身上,有些猶豫不決:「這第二個法子,我真沒有多少把握。」

除了雷聲雨聲風聲,似乎再沒有任何的聲音,臉上早就失去血色的朱常洛,嘴抿得緊緊的不說話。宋一指手中舉著那隻瓶子也不催,只是靜靜的等待,以一個大夫的眼光看,對於恭妃來說,用藥或可還有一線生機,但若不用藥,則是必死無疑。

事實雖然如此,可是宋一指明白事不關己,關心必亂的道理,如果和朱常洛易境而處,自已也是一樣的不知如何決斷。

「從我有記憶到現在,母妃一直是愁眉苦臉。」當再一道閃電撕裂天穹,透進窗欞照在臉上,朱常洛的雙眼變得又深又亮,「可是我永遠記得,我墜入千鯉池死而復生後,第一次睜開眼時,見到的就是她的笑臉。」

死而復生?拿著瓶子的手忽然有些發抖,宋一指忽然嘆了口氣:「要不咱們就選第一種法子吧,這十多天里我再想想別的法子?」

「不!」聲音斬釘截鐵,有著不容疑的反駁。

宋一指驚得抬起了頭,望向朱常洛:「……」

「你說過的,用藥還有一線希望,不用藥只能是死路一條。」朱常洛悄悄走近床前,拉起恭妃一隻垂在錦被外的一隻手,臉上有淚有微笑:「我想和母妃好好說說話,想必她也有很多話和我說,相信母妃和我一樣,我們彼此都不想留遺憾。」

宋一指手中那隻瓶子終於倒了下來,從其中傾出一滴葯汁,落入那隻玉盒中,與其中諸多藥物中和,取出清水調和,環視左右,卻發現偌大殿中只有自已和朱常洛兩個活人。

看著朱常洛向自已伸出的手,沉著臉的宋一指視如不見,出手如風,一指點在恭妃面上承泣穴上,昏迷中的恭妃只覺氣息一滯,下意識的張開了嘴,宋一指就手將玉盒中藥灌了下去,手指鬆開,恭妃倒下,動作快的如同外頭天空襲來的閃電驚雷一般。

朱常洛已經立不住,顫慄著側坐在床邊,宋一指擦了把頭上的冷汗,沉聲道:「沒有意外的話會馬上醒來,我去外邊,有什麼事叫我就成。」說完逃一樣的去了。

緊緊抓著恭妃的手一動不動,任耳邊雷聲震耳欲聾,任閃電炫目生花,外頭風吼雨急比起他此刻心中的驚濤駭浪都是那麼的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緊握的手心中忽然動了一下,朱常洛獃獃得不為所動,眼睛依舊望著窗外。

「洛兒,下雨了么……」

「嗯,這是今年第一場雨,都說春雨貴如油,沒想到下得這般大。」

恭妃試著動了動,身子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力氣,朱常洛細心的將她扶了起來,發現她的身子早就瘦成了一把骨頭,輕飄飄的沒有半點份量,壓住心頭酸楚,在她身後放了幾個大的靠枕,又將被細心給她蓋好,全程下來恭妃一直在笑,驕傲欣慰的眼神一瞬不離,閃閃發亮地看著朱常洛為她做的一切。

「母妃,我去給您倒杯茶。」一直試圖讓自已別停下來的朱常洛不敢看母妃的眼睛,剛起身忽然發現衣角被輕輕的拉住。

「不用啦,不用茶,沒有必要再喝了……有你在我身邊就很好。」

「母妃,對不起。」心裡某處地方轟得一聲忽然塌了下來,朱常洛低下身,將頭伏在恭妃手心中,眼淚終於順著眼角,一滴接一滴的淌了下來。

恭妃愛憐的拍了拍他的頭,「男兒有淚不輕彈,你不要怪自已,母妃一點沒有怪你的意思,你做的很好,別看母妃一動不動躺在這裡,可是這心裡比什麼都明白,與其這樣默默躺上十幾天去了,還不如咱們母子說這一會話來得值當。」

朱常洛心如刀絞:「母妃,如果萬一,您會不會怪我?」

「不但不怪你,母妃還要感謝你呢。」恭妃搖了搖頭,愛憐的拍了拍他的手,臉上笑容溫暖堅定。

朱常洛不再說話,眼中含著淚臉上帶著笑,默默的聽著恭妃說的每一句話。

萬曆十年的那次偶遇造就她的一生,從宮女成為恭妃在別人看來好象麻雀飛上枝頭變鳳凰,早在許多年前,對於皇上那點心早就死得不能再死,只有她自已最清楚自已這一生過得是何等的卑微凄婉與不甘。

「我這一輩子過得很沒有意思,雖然身在妃位可有時常想,若是沒的當年那一次意外,一輩子只當個宮女,會不會比現在快樂許多?」說完這裡時候,恭妃臉上泛起一片紅暈,悄聲嘆了口氣,神色既溫柔又猶豫,好象正在認真想自已這一生值或是不值。

凝神看著朱常洛清秀的臉龐……恭妃的眼底忽然閃過一絲火花,神情變得熱切激烈,心裡的悸動遠勝天外驚雷迅電,時到如今,壓在自已心底的那件事,已經到了可以說的時候了吧?

天已經漸漸黑了下來,外頭的雨小了很多,只有風悄悄的扑打窗欞,殿內已經黑了下來。

朱常洛打開紙媒,將床頭一盞燈點燃,紅紅燭光映得母子二人臉色燦然如春,但是誰心裡都清楚,那不過是假象,她的身體已是強弩之末,就同這床頭紅燭一樣,說來既滅,再也不能重來。

急促的喘了幾口氣,恭妃抓著兒子的手,細細端詳著兒子的眉目,忽然嘆了口氣,臉色變得有些忐忑,但還是開了口:「母妃有一件事,瞞了你很多年,本來想就這麼帶到棺材裡去,可是現在……」

已經感覺得到自已緊握的那隻手正在慢慢變涼,朱常洛心裡又恐又悲,強笑道:「母妃如果不愛說,什麼都不用說,咱們日子長著呢,以後再說也不遲。」

恭妃笑了笑:「傻孩子,人大心大,凈會挑些母妃愛聽的話說。可是母妃不想這樣做啦,先前我只是自個騙自個,到了現在終於才想明白。」

眼睛閃著亮,心滿意足地笑道:「以前不說,一怕你因此受禍,二是出於我的私心,到現在我若是再不說,不但對不起你,就是走了也不會安心。」

下定了決心的恭妃不再猶豫:「洛兒,你不是我的親生孩子,你的母親另有其人。」終於將壓在心頭幾十年的這個秘密吐了出來的恭妃,心裡身上卻同卸掉了幾千斤重擔一樣輕鬆無比,完全沒有顧及到緊握著她的手朱常洛的臉色幾乎沒有任何變化,自顧自說道:「那時我剛剛生產不久,接生嬤嬤告訴我說生了一個兒子,我的心裡不知有多高興……」

一道驚雷炸響腦海,這個突兀之極的消息,使本來正在心中悲傷的朱常洛身子猛然一僵……恭妃真的有兒子?

發覺到朱常洛的異樣,恭妃笑著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帶著歉意小心道:「是不是嚇著啦?」

朱常洛已經哽咽:「母妃接著說,我聽著呢。」

「那一天慈慶宮的竹息姑姑忽然來到永和宮,說太后要見見我的孩子,太后是多尊貴的人啊,她要見那是何等的福氣,要知道自從我生產後,除了皇后外,再沒有一個人來看過我和孩子的。」說起皇后時,恭妃的語氣中帶上了一絲由心而發的感激。

「太后要見孩子,我自然是喜歡的,想當初若不是太后,我只怕早就被那些人害死了,於是便讓竹息姑姑將孩子抱了去。」

朱常洛安靜的聽著,眼前有些發黑,握著恭妃的手已經滿是汗水,卻沒有發現,對方的手似乎越來越涼。

「這一抱去就是整整一天,正當我急得六神無主的時候,竹息姑姑回來了。」恭妃臉上扯起一絲溫柔地笑:「看著她手中的孩子,我喜歡的了不得,伸手接過來的時候,竹息姑姑說了一句話,讓我好生奇怪。」

一陣莫名風來,床頭那隻蠟燭火光跳了幾跳,光線也隨之黯了幾分,一直沉默的朱常洛只覺得滿嘴都是苦味,「她說了什麼?」

「她說……」恭妃好象完全陷入了回憶,恍惚如夢中,聲音已經變得破碎顫抖,卻透著一股不肯死心的倔強:「竹息姑姑傳了太后的話,說孩子很好,又說我是個有造化的人,要我好生撫養孩子成人,就當是報答太后對我一番救助提攜之恩了。」

朱常洛默然無語,太后,又是太后!

「後來,我當著竹息姑姑的面,打開了襁褓,卻發現我的孩子不見了……」說到這裡恭妃忽然顫慄起來,眼神也已經變得散漫獃滯,呼吸變得急促蒼惶:「當時我急瘋了,掙起來就問竹息姑姑,我的孩子哪?我的孩子哪?我的孩子哪……」

這一刻恍如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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