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奇文

乾清宮勤政殿內,申時行與王錫爵分東西站立,二人目觀鼻、鼻觀心有如泥雕木塑。而龍書案後的萬曆臉色鐵青,手裡狠狠捏著的一本奏摺,看那架式,他捏的不是奏摺,而是想捏斷這個寫奏摺的盧洪春的脖子,一個六品的芝麻綠豆的小官,你怎麼敢!

「陛下春秋鼎盛,正值精神強固之時,頭暈眼黑之疾,皆非今日所有。醫家曰:氣血虛弱,乃五勞七傷所致,肝虛則頭暈目眩,腎虛則腰痛精泄,觀陛下之象,以目前衽席之如,而忘保身之術,其為患也深。」

摺子上這幾句話刺目入心,讓這位自詡明君的帝王頓時生生揭掉三層臉皮!是人都要臉,皇帝乃是天子,一言一行更是萬民表率。誰不願意當明君?

如今居然被一個不起眼臣子指著鼻子罵你生活不檢點,作風太放蕩。就算不是高高在上的皇上,換成一個平民老百姓,忽然來了一個人深情看著你說:哥,你氣色不太好哇,肯定是晚上那活乾的多了吧……這事得多節制點哈,否則你腰腿痛有你受的哇。換你火不火?

「盧洪春這廝!肆言惑眾,沽名汕上,好生狂妄!著錦衣衛拿在午門前,重責六十棍,革職為民,永不敘用!」正如申時行所料,自覺大失顏面的萬曆暴跳如雷,雷霆萬丈。

不動聲色的遞了個眼色給王錫爵,心領神會的王錫爵臉上肌肉抽了幾下,沒張嘴先在肚子里痛快的罵了這個老狐狸幾句,而後上前跪下,「陛下,老臣有兩本啟奏。」說著將手中兩分本章呈上,旁邊有總領太監馮錦接過,放在萬曆面前龍書案上。

萬曆心中正不痛快,恨不得眼前這些煩人的傢伙全消失。但是王錫爵是三朝老臣,當朝次輔,可不能當作撒氣筒來用的。強壓了下火氣,勉強露出笑臉:「平身吧,起來說話。」

說著伸手打開第一本,幾眼看過,火上澆油啊!王錫爵第一本正是自已一手提拔的言官江東之、羊可立與李植的奏本。三人聯名參申時行身為陵寢監官,玩忽職守,擇地不吉。施工期間居然在地里挖出石頭,這成心是想讓吾皇萬歲之後不得好死其心可誅,其罪滔天。

而後筆鋒一轉,折中曆數申時行任首輔後種種失職之處。然後重點來了,三人聯命保舉他們的老師王錫爵由次輔升為首輔,至於申時行,就讓他回家賣紅薯云云。

一個個沒一個成器的,全是廢物,飯桶!看看他們參的是什麼?墓地選的不好?那是老子選的好不好……萬曆皇帝都想仰天咆哮了!

要說江東之三人倒霉是有原因的。選陵寢那事真沒申時行什麼事。說白了他就是一監工,還是掛名的。陵寢那塊地是萬曆親政後為自已辦的第一件事,天知道他還會讓自已死的不安生不成?如今被人罵得體無膚,你說火不火!

隨手提起硃筆在摺子上批道:「閣臣理政,豈責以堪輿?爾等三人不務正業,有負朕心信任,姑念平時薄有功勞,罰俸半年,小懲大戒!」畢竟這三個人自已一手提拔培養的,對自已還算忠心,與盧洪春不能一樣待遇。萬曆盛怒之下也算高高提起,低低放下。

批完這一本,還有一本呢。煩到家的萬曆沒好氣打開一看:哎喲,這本奏摺不是別人,正是一旁當朝次輔的王錫爵寫的。

看著是一份奏摺,實際上就是一封的辭職信!通篇文采洋溢,駢四驪六,奇句妙語,慰為大觀,王錫爵充分發揮了自已優美文筆的同時,一針見血的指出自已要辭職的原因就是:李植等人稱自已為老師,卻不查事實真相,陷害忠臣,更是將自已拖出來堵槍眼!作為老師,不能管教自已的學生,任由他們胡說八道,胡亂咬人,決計沒有臉呆下去了。皇上,俺要走人!

「王卿,你乃當朝次輔,身有重責,怎可輕言離去?江東之三人無故彈劾申卿,累你清譽,朕必嚴懲便是。」

王錫爵是根千炸萬滾的老油條,萬曆這點和稀泥的功夫在他眼裡很不夠看。當下跪下道:「陛下,不是老臣不願為皇上分憂,只是這三人以我之名,行苟且之事。老臣一生清名,怎可毀於這三個鼠輩之手,若再與這三人同朝為官,老臣只能請辭離去。」

申時行暗地給王錫爵送去一個讚賞的眼神,說的好哇說的好!非如此怎麼能夠除掉那三條狗呢?一個能幹事的次輔和三條咬人的狗,孰輕孰重?傻子都掂的出輕重。

看看在一邊閉眼不說的申時行,萬曆無奈地嘆了口氣。怪只怪這三個人不長眼,咬人咬瘋了么?居然向朝中最大的這個下了口。你下口也罷了,你真逮住錯也成啊,得罪了內閣首輔,還被自已的老師反將一軍,這怎一個霉字了得。硃筆一揮,罰俸半年之後,又添了一行字:即著三人各降三級,發配外地,以觀後效。

王錫爵目的達成,自然也不辭職了。笑嘻嘻拿著批完的摺子站到一旁,這事算了,後邊還有大事呢。瞟了申時行一眼,意思是我的任務完成,下邊的就看你了。

看著臉色難看的皇上,申時行也有點憷頭,不過沒辦法,事情還是得說。沉吟片刻,「陛下時做暈眩之症,想必是夙夜勞心戮力,勤於政事所累。老臣無能不能為陛下分憂,只望陛下清心寡欲,養氣寧神為上,若此國家幸甚,臣等幸甚,萬民幸甚。」

這幾句話重點就在清心寡欲,養氣寧神八字上!若是盧洪春在此,估計一定口噴鮮血,羞死在這兒的。為什麼人家申時行能官居一品、內閣首輔?什麼叫高山仰止?什麼叫嘆為觀止?如斯而已!

就連一邊呆立的王錫爵都服了氣。老申拍馬屁的功夫用一句唐詩形容最為貼切,「隨風潛入夜,潤無細無聲。」十打十的已到達拍馬的最高境界。

體會最深就是當今聖上萬曆。這沒比較也罷了,同樣一件事,從人家申時行嘴裡說出來除了讓人打心眼舒坦沒別的想法,可是反較盧洪春這廝的胡言亂語,著實可惡可惱!

就在申時行將萬曆拍了個舒服,看著聖駕心情轉好,就在他準備給盧洪春說說情,再趁機和皇上提一下立太子的時候,宮外馮錦匆匆忙進來,後邊跟著一位老太監,手中丹盤之上呈著一封書信樣物事。

申時行久在宮中行走,識得這老太監是慈寧宮養心殿前的高福海,此人出現便是太后有旨意到了。申時行只得暫時閉嘴。果然高福海撩袍跪倒,磕頭啟奏道:「陛下,太后娘娘著奴才送來一封書箋,呈皇上御覽。」

萬曆和申時行包括王錫爵都愣了,這是沒有過的事情啊。李太后的底細他們都知道。在隆慶帝還是裕王的時候,李太后只是裕王府的一個侍妾,後來僥倖懷孕生下朱翊鈞,才有今天的太后之尊。

這位李太后精明過人,卻少通文墨,基本上也就是識字班的水準,能看懂個賬本子的水平。這也是朱常洛創做那篇大實話的原因了。若是按現在八股文的寫一篇,別說感動老太太了,估計沒聽完就睡過去了。

皇上不知太后今天是那陣風刮的不對了?沉吟一下,「且放下,回去和太后復命,說我一會便看。」萬曆想先打發了高福海,便要和申時行說話。

可是出人意料之外的高福海又跪下了。萬曆煩躁皺起了眉頭。今天不順的事太多了,一個一個就不能讓朕清心一點么?怎麼想過點好日子咋就這麼難?

高福海可沒聽到萬曆皇帝心中悲憤的吶喊,依舊扯著那尖的刺耳的聲音道,「萬歲,太后娘娘說了,要奴才等著您看完,領了您的訓示才能回去復命。」

這下子申時行來興趣了!眼皮子連跳幾跳,多年從政的直覺告訴他有戲!那張書箋里到底寫了些什麼呢?再瞅王錫爵,也是一臉的好奇。

看不完的摺子,批不完的奏章也就罷了,如今居然還有事沒事還得看這些有的沒的。萬曆越發堅定了從此不上朝的信念。

不過老娘送來的,再煩也得看,可是這一看下來,萬曆就拿不下眼來了。憑良心說,這文章寫得很不錯。寫作手法新奇、別出心裁、獨具一格不說,字裡行間飽含真情,那些煽情描寫讓人即不厭煩又眼前一亮。

字數並不很多,萬曆很快就讀完了。接著反覆讀懂了幾遍,砸吧砸吧嘴,心裡隱隱有些不是味道。這是一個兒子描寫他與父親的關係的文章,只是這字裡行間,字字控訴,看來這爹不咋地啊。

哪能這麼對兒子呢?要知道老婆是別人的好,兒子還是自已的強。禽獸啊!這爹是禽獸!這樣的爹若是出在我朝,朕定要重重的治他的罪!

感嘆再三,萬曆也沒多想。看來是太后不知從哪搞來了這麼奇文,這是特地送來讓朕欣賞的吧。隨手遞給眼巴巴看了半天的申時行與王錫爵,「老師,你來看看,可算篇奇文!體裁新奇不說,難得是一片孺慕深情,躍然紙上啊。」

申時行是萬曆的老師,一般沒有什麼人在的時候,萬曆都喜歡叫他老師,而不是愛卿。申時行習以為常,作為一代首輔,飽學之士那有不好文的,一聽皇上說是奇文,不等內待傳遞,直接伸手接過,王錫爵連忙湊了上去,二人一同觀看。

萬曆鬱悶的心情終於因為看到一篇好文章好了起來,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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