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湖北(1975-1996)-日落日出

這個冬天是那麼的漫長,漫長得近似於無期。太平洋和印度洋的暖氣流遲遲不肯光顧中國內陸的這片水鄉澤國,而西伯利亞的冷氣流卻保持著旺盛的精力,它像一個所向披靡的指揮官一樣,每天都派遣出若干個軍團揮師南下,所到之處,燒殺掠奪,無惡不為。冬天是一個專橫跋扈的侵略者,侵略的結果是它的佔領區萬木凋零、生命稀匿、天地僵滯。也許還有一個奇蹟,這個奇蹟就是等待春天。可等待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一切都顯得那麼虛渺和無望,讓人懷疑,大自然把春天安置在冬天之後,是不是專門安排了一場強存弱汰的肅殺,而只讓極少數的生命在春天裡得以延續?如果是這樣的話,等待無疑是一處地獄。

在春天到來之前,關山林每天都要從西山他的家裡走出來,通過公路,走向醫院。院方專門為烏雲安排有負責醫生和值班護理員,監護方面的事,其實用不著他插手,他也插不上手,但他每天都要到醫院去一趟,在烏雲的病床前坐一會兒,什麼話也不說,只是默默地坐在那裡。關山林在那一段時間裡衰老得非常可怕,他的牙齒在進冬前還能嚼啃沒煮爛的雞腿,現在卻飛快地脫落掉;他的臉頰深凹下去,顯得顴骨高聳,下頦削尖;他的背駝了,胸窩了,腰塌了,腿硬了,一頭銀髮雪染一般,皮膚乾巴巴的毫無光澤。有人看見他往住院部的樓上邁步時,因為抬不動腿,差一點兒被樓梯絆倒,還有人看見他在推開監護室的門時手有些發抖。富有經驗的院長知道,這是老年痴呆症的先兆。

院方無法阻止關山林朝拜似的固執和虔誠,你不能把一個八十五歲的老人擋在他植物人妻子躺著的那間監護室外,他們共同生活了半個世紀,你沒有這種權利。況且,院方正在為烏雲新的病兆發愁——烏雲的肺心病因呼吸方式的改變而出現不適應的惡化趨勢,外科主任已兩次向院長提出要為患者做開胸手術,切除已完全壞死的右半肺了。醫院面對著這樣的困境,還能對那個孱弱的老人說些什麼呢?在春天到來之前關山林就這麼每天準時出現在醫院裡。說準時出現,是因為白班早上查房時,值班醫生推開監護室的門,一準能我見怔怔地坐在那裡的關山林,到中午的時候,他就會一句話不說地從那裡離去。接替他的是朱媽。在整個下午和晚上這段時間裡,關山林都待在他的書房裡。但他不讀書。他已經不讀書了。自從烏雲成為植物人後,準確地說,自從烏雲給他念過美軍在B--29和艦炮的狂轟濫炸下從一百多條運輸艦上涉過淺灘跳上塞班島那一段戰史後,他就再也沒有接觸過書。成堆成堆的書被晾在書房的各個角落裡,而他與書的戰爭被定格在久攻不下的塞班島收復戰上。關山林就那麼坐在書房裡,坐在那把用川東的楠竹烤編而成的竹製椅子中,從中午坐到晚上,再從晚上坐到子夜,這麼長時間的靜坐,如果有思維,一百個哲人都能產生了。人們當然不可能知道坐在那裡的關山林到底做過一些什麼樣的思考,但肯定是有思考的,這一點兒誰也不會懷疑,否則他就不會在整個冬天裡一句話也不說,除了每天準時去另一個地方靜坐半天之外一件事也不做了。

春節是春天總攻前的試探性戰役,這場戰役更具有一種攻心戰性質。這個春節湘陽一家沒有回洪湖過年。湘陽很忙。湘陽果然心想事成,得到了他所希望得到的那把廳長的交椅,而且據說在常委會上他幾乎是全票通過,由此他成為全省最年輕的正廳級幹部。湘陽要在春節期間對支持過他、幫助過他、提攜過他的同志表示盛情的感謝,同時也要對阻礙過他、反對過他、敵視過他的同志表示同樣盛情的感謝,他把整個春節期間的每一分鐘都安排得滿滿的。辜紅打過電話來,邀請公公、婆婆和朱媽去省城過年,辜紅說他們預備下的年貨是有史以來最富足的,他們全家應該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度過一個有紀念意義的春節。關山林在聽完兒媳婦那番真情的邀請後只說了一句,你們自己過吧,就把電話掛上了。

大年三十和初一早上湘月都從英國打來電話,給爸爸媽媽拜年。湘月在電話里像只無憂無慮的小麻雀。外面縣城裡的鞭炮聲響得驚天動地,好一陣關山林沒有聽清女兒在遙遠的英吉利南海岸說了些什麼。湘月後來要和媽媽說話。關山林說,她睡了,她有些不舒服。關山林一輩子沒撒過謊,即使在戰場上,即使對敵人,他也沒撒過。他曾經這麼告訴過湘陽,他確實是這樣的,他沒有說假話。他不知道這次他是怎麼脫口而出這平生頭一句謊言的。初一早上湘月開始抱怨了,她既找不到媽媽通話,連爸爸也不接電話了,接電話的是她的二哥會陽,這個痴獃人在聽了半天電話後突然學著對方的口氣說了聲,喂,然後他笑了,笑過之後他又說,放鞭炮,嘭!湘月放下電話後有些生氣,也有些納悶,難道這麼早兩個老人就出門團拜去了嗎?湘月不知道,父親這個時候正坐在醫院的母親的床頭,安安靜靜地握著她母親的一隻手。窗外是一片白茫茫的霧,窗欞邊上結了一些圖案美麗奇妙的冰凌,樣子像童話里的境界。過年期間,醫院裡只有三個醫護人員和一個保衛幹部值班,此時他們正在值班室里圍著炭火炒年糕。醫院裡靜極了,只有這兩個老人一動不動地待在一起,他們的手握在一起,你要說這算一種拜年也不是不可以。

德米是在大年初四中午趕到醫院來的。

德米大年初一早上給烏雲打電話拜年。德米想在電話里由衷地對自己的戰友和姐妹說一聲新年快樂。電話是關山林接的。關山林告訴德米烏雲不在,她躺在醫院裡,已被車撞成了植物人。關山林沒有把烏雲的事告訴孩子們,但他告訴了德米,告訴了東北藥科專門學校的德米。關山林知道這是烏雲的想法——如果烏雲有想法的話。德米初三就急星火燎地從北京飛到了武漢,在這之前她與重慶的白淑芬取得了聯繫。白淑芬是在市總工會副主席的位置上離休的,這些年無論在台上台下她都過得心滿意足,風調雨順。白淑芬在電話里咋咋呼呼地喊,你說什麼?烏雲被撞成了植物人?這怎麼可能?她不是一輩子都享著福嗎?她不是兒女成群嗎?她怎麼會被車撞了?她怎麼會變成植物人?白淑芬在電話里哎聲嘆氣地說,我現在身體不大好呀,我現在被糖尿病折磨得死去活來呀,我現在連老年迪斯科都跳不動了呀,醫生說,我現在得卧床休息,為革命保護好本錢,你就代我問候一下烏雲,你告訴她要樂觀一點兒,積極一點兒,頑強一點兒,既來之,則安之,你一定要替我把這個話帶到喲!白淑芬還在電話里興奮地說,德米我告訴你,我又去抱了個孩子,這回是個男孩,沒爹沒娘,我覺得男孩比女孩好,有出息,我這也是希望工程,也是發揮餘熱嘛。德米不想勉強誰,放下電話就奔了機場。德米坐在駛往機場的計程車上想,烏雲呀烏雲,好戰友,好姐妹,你可得挺住啊!你可得等著我啊!你可千萬別死了啊!

德米讓計程車直接把車開進了洪湖醫院,她一臉塵土地衝進了監護室。德米一路都在想,她會怎麼樣?她會怎麼樣?現在德米站在烏雲的病床前了,德米看到她了,看到她昔日的戰友和姐妹了。在這之前,她們分別了四十六年!四十六年,半個世紀,她們的牽掛、思念、鼓勵和祝福從來沒有間斷過。她們知道她們還會有再見面的一天,她們以這個時代再不曾擁有的信念約定過,不管是這個世紀還是下個世紀,她們一定會見面的!現在她們見面了,她們真的見面了。她老了,她也老了,她們都從青春盎然風華正茂走到了老年。但這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德米沒有想到她們會在這個地方見面,她們沒有做過這樣的約定!德米一臉塵土地朝著病床走去,她甚至都沒有向坐在那裡為烏雲梳頭的朱媽打一個招呼。她一眼就認出了烏雲,她簡直不敢相信那就是她,是那個曾經十八歲唱過牧歌、跳著二人轉的烏雲!德米設想過許多,但她唯一沒有設想過這麼蒼老這麼憔悴這麼乾枯這麼沒有生命跡象的烏雲!德米被止住在那裡,一步也上前不得,一字也開口不得,淚水從她的臉上流淌下來,越流越急,她猛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她在心靈深處嘶聲裂肺地喊道:烏——雲!

春節之後春天就冰消雪融地來了,不管你怎麼抱怨它,對它的期待失望或絕望過,它還是按著它的預定戰略揮師城下,策馬臨江,開始了它摧枯拉朽的總攻。而春天到來之際也是關山林的烏江之役,關山林固守了一整個冬天的防線在春天到來的時候徹底地被摧垮了。烏雲肺病在春天到來的時候呈現出惡化趨勢,生理抗體能力急轉直下。院方組織數次專有會診,拿出治療方案,但這些方案逐一被強大的死神擊潰,院方在使出渾身解數後不得不承認,病人的健康狀況已經陷入無可救藥的絕境,就算沒有腦壞死這一關,病人也不可能活過春天了。

將這個診斷結果通知關山林的第二天,關山林破例第一次沒有在早上到醫院來。

她要死了。她很快就要死了。她真的要死了,關山林坐在書房裡這麼想,他就這麼坐在那裡整整想了一個晚上,在這一個晚上里,他的精神完全垮了,他的眼睛深瞘,面無血色,神情獃滯,彷彿他已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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