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湖北(1975-1996)-似水流年德米:你好。

我不知道你是從哪裡打聽到我的地址的。我離開重慶的時候整個人都處在一種悲槍和麻木的狀態里,我不記得我曾經把我的地址告訴過誰。說實話,在鄂中這個偏遠的縣城裡,我根本沒有想到會收到你的信,我覺得這真是一個奇蹟。

1968年年底老關恢複自由後我曾往剛果給你去過一封信,但很長時間沒有收到你的回信。1970年我又往外交部給你去了一封信,信被退了回來。後來我託人打聽,人家告訴我,你和老葛早就回國了,在河北還是江西什麼地方下放改造,這之後我的生活也有了很大變化,也就沒有心思再打聽你的消息了。

這麼多年了,人世滄桑,人世滄桑啊!

知道老葛和你又恢複了工作,我真替你們感到高興!我知道你們不會倒下的,戰爭年代我們都度過來了,那麼艱苦的環境我們都度過來了,我們還有什麼度不過來呢?我們能夠度過,我們什麼都能度過。

人世滄桑,我不知道怎麼告訴你我這些年的經歷。

離我們最後一次通信,該有十三年了吧?十三年,不短了。這十三年我有太多的經歷,太多的話,不知該從何說起。有時候我有一種傾吐的急切慾望,我想說出一切來,我感到我快要被憋死了。但更多的時候我什麼也不想說,真的,一句話,一個字也不想說。

我想對你說的是,這幾年,我連續送走了我的兩個兒子,他們是老大路陽和老三京陽。他們在十幾歲的時候就離開了我,走向了他們的戰場,去做了一名軍人,從此再沒有回到我的身邊。他們好像很喜歡這樣似的,他們喜歡離開我,去做他們自己喜歡做的事,做他們從不願向我這個母親透露心思的事。他們拋下了我,拋下了這個家,走了,義無返顧地走了。他們死了。

我不敢想像我是怎麼度過這些年的,這些年太漫長了。

我的孩子,他們都是一個個活蹦亂跳地走出這個家的,他們走出家門的時候羞澀地對我說,媽媽,我走了。他們就走了。他們從此再沒有回來,好像他們早就這樣打算過了,他們從一生下來就這樣決定了,他們只是挑選一個時間來通知我,我只是他們的一個守望者,一個孤獨的守望者,一個註定沒有希望的守望者。我不知道他們心裡是怎麼想的,真的不知道,德米,告訴我,他們會怎麼想?他們難道就真的會這麼想么?他們難道就真的不在乎我么?不在乎我這個母親?

這段日子我老是做夢,在夢裡我老是夢見生路陽和京陽時的情景。路陽是生在路上的,那一年我挺著大肚子從河南到湖北去尋老關。老關要我到他那兒去,他在那兒等著我。我差一點兒就把路陽生在火車上了,就差一點兒。生京陽時情況好多了,老關雖然出差,但有醫院管我,京陽生下來像小貓崽那麼大,他是孩子中最輕最弱的一個,那時我就想,這孩子怎麼就這麼弱呢?

我憋呀憋呀,我是憋著把路陽帶下火車才生的,我差不多把我的命都搭上了,可路陽他為什麼就那麼犟,那麼急切呢?生他的時候他是那麼地體諒我,他已經對我做過默契的承諾了,可他為什麼要選擇那麼極端的方式去死呢?!京陽是脆弱的,我早已在心裡承認他這種脆弱了,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孩子生下來平靜,他的終生都該是平靜的,可他為什麼要去滾地雷?要去堵槍眼?要去把他的身體弄得支離破碎?既然他是安安靜靜生下來的,那他為什麼又要選擇轟轟烈烈的死呢?!

他們是我的兒子,但我不懂他們。

路陽死後,老關把湘陽送到了部隊上,作為一個當過兵的和當兵人的妻子,我知道老關是怎麼想的,我知道我不能阻止他,我知道一個當兵的家庭——如果有家的話——這是唯一的選擇。京陽死後。老關又要把女兒湘月送到部隊上去。不!不!這回我不能同意,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同意!我不能忍受他們一個個都去穿那身綠色的軍裝(它們為什麼不是紅色的呢?)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個個從我身邊走開,走進另外一個世界,一個我觸摸不到的世界!他們羞澀地對我說,媽媽,我走了。他們就這麼走了,永遠也不回來了。

路陽死了八年了,他的死差一點兒把我帶進死亡。京陽死了快一年了,他的死卻要我活下來,活下來想著他們。我不能忘記他們,我忘不了,他們是我的孩子。京陽戰死後,我們收到一封信,信是京陽過去的一個戰友寄來的,是個女孩,名字叫餘興無。她告訴我們她愛著京陽,我猜她是個長得很美的女孩子,因為她的信寫得那麼美,那封信讓我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我把它和京陽的烈士證書、戰功章放在一起,鎖進了箱子里。我的孩子,他們生前都有一些什麼動人的故事不讓我知道?他們死的時候都有一些什麼遺憾不讓我知道?他們為什麼不讓我知道呢?我是他們的媽媽呀!

有時候我想,也許我不該在生下湘月後就去做了子宮摘除手術,可那時我真的太累了,我覺得我都把自己生空了,生得只剩下一層薄薄的軀殼了。也許我真的不該有這個感覺,真的不該有這個念頭,我該繼續往下生,一個接一個地往下生,再生十個,二十個,一百個,再生一百個孩子,我要他們都是兒子,是活蹦亂跳高頭大馬的兒子,是虎背熊腰結結實實的兒子,我要他們這樣,這樣我就什麼都不怕了,什麼孤獨、擔心和牽掛都沒有了。可真的會這樣嗎?要是他們都要走呢?要是他們都要離開我呢?一百個兒子,他們每一個人都羞澀地對我說一次,媽媽,我走了。他們就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如果這樣的事真的發生呢?那我怎麼辦?我已經經歷了兩次撕裂,我已經被抽空了,我能夠再經歷一百次的撕裂,再被一百次的抽空嗎?!不,我再也經受不住這樣的事了!一次都經受不住了!如果真的這樣,我寧願一個孩子都沒有!我寧願永遠不做母親!

還是有牽掛,還是放不下,不知我的路陽和京陽,他們在那邊過得怎麼樣……

致禮

烏雲

1979年2月20日德米:你好。

2月1日的來信收到了,在此之前剛收到你1月28日的信,你哪有時間寫這麼長的信,這麼密的信?你這個在外交部當人事領導的,難道就是靠成天寫信來調動你的外交官嗎?

不要擔心我,我很好。1971年和1978年都過去了,黑色的11月和3月都過去了,經過了那種突如其來猝不及防的撕裂,再沒有什麼可以擊倒我的,我已經把腳跟站穩了,就是有風有雨的日子,我也不必躲在屋檐下膽戰心驚了。其實,你應該知道我不是輕易就會被什麼擊垮的人,經過了那麼多年,經歷了那麼多的事,有什麼不能承受的呢?再苦再難的事我也能夠承受。而且,有時候,你是不能說的,即使是對你的朋友,對你的親人,折磨你的東西一樣在折磨他(她),在你承受不住的時候(他)她也有可能承受不住,我們都有責任,我們都該幫助對方來撐住彼此頭上的那片天,只要那片天還在,只要我們不倒下,我們就能看到希望。

老葛什麼時候去伊朗赴任?你同去嗎?老葛的年紀也不小了,他還能騎在駱駝上開玩笑嗎?你的胃病治得怎麼樣?如果你和老葛同去伊朗,得先把病治好了再去。八一的對象是哪兒的?在我的印象里八一還是個孩子,他什麼時候談上戀愛了?勝利都工作了,這怎麼會?在照片上她還依偎在你懷裡撒嬌呢,天哪,孩子們都長大了。

他們大了,我們老了。

我的情況還好。老關賦閑在家,整天看報紙,聽廣播,幾年前買了一台電視機,可什麼也收不到。洪湖這個地方是一片澤國,魚肥鳥壯,人煙稀少,整天都有一股水葫蘆的味道在空氣中瀰漫著,一到秋天蘆葦如雪,景色十分美麗,可就是收不到電視。老關很喜歡他的家鄉,說他的家鄉適合打游擊,拉杆子是個好地方,打輸了躲進湖裡,鬼都捉不住,真是個好地方。老關這個人,一輩子都惦記著打仗,戰爭年代他是那麼的鮮活,充滿了生命力,沒仗打的時候,他就消瘦了,他就乾涸了。有時候我覺得命運對他太不公正,想一想,他已經有三十年沒聽見過槍聲了,三十年,他是在一點點兒地被風乾,成了一具穿軍裝的木乃伊。有一次他在書房給北京的一位老首長打電話,我聽見了。他在電話里發牢騷,他說,我都守了三十年活寡了,你乾脆把我活埋了吧!這話聽起來一點兒也不幽默,有點兒粗魯,但我當時聽了,不知怎麼的,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老關,他真的很苦,心裡苦,他比我要苦得多。好在他這些年迷上了讀書,讀那些與戰爭有關係的書,這回我找到讓他安靜下來的辦法了,我給他買書。這辦法很靈,我們縣裡的書店都快被我掏空了,但老關他不知足,他老是像個貪婪的孩子一樣眼巴巴地等著我給他帶書回家。前幾天他看完了《中東戰爭》,要我再給他買,我太忙,忘了,昨天回家的時候,他跟我生氣,把房間的門關了,賭氣不吃晚飯,後來還是我去敲開圖書館的門,借回一套井上川澤的《第三次世界大戰》,他才板著臉上了飯桌。你瞧,我拿他有什麼辦法!

剩下的三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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