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湖北(1975-1996)-倒踢紫金冠

11月秋涼的時候。部隊開始沿著十號公路朝前調動。調動是極機密的,要求是白天停止待命,夜間行軍。十號公路上全是往南線去的部隊,在整個黃昏到黎明這段時間裡,M74主戰坦克、122毫米自行榴彈炮和整隊整隊滿載士兵的卡車源源不斷地朝著南邊駛去,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柴油味。車隊按照命令一律關閉了車燈,只用夜間燈探路,在路面危險的地段,有工兵在那裡指揮和協助車隊通過,即使這樣,在快到哀牢山那段路上,還是有幾輛車翻進了山崖里,有消息說至少有十幾個戰士犧牲了。仗還沒開始打就有了傷亡,這不能不讓前指的首長惱火,前指下命令道,各部隊在不耽擱集結時間的前提下,必須保證安全,如果再出現車翻人亡的事,指揮員到軍事法庭報到!

四營文書關京陽依靠在一輛YW701指揮車的角落裡,眼睛閉著,從黃昏上車後到現在,他都保持著這個姿勢。他懷裡抱著一支六五式自動步槍,槍口隨著車子的不斷搖晃老是碰著他的頭。路面的狀況很不好,十號公路本來就是一條二級公路,長期缺少保養,南方多雨,常年遭受侵蝕,再加上這段日子陡然增加了負載量,道路的情況就越發糟糕了。車子顛簸著,時走時停,駕駛員在駕駛樓里不停地叫罵著,這種情況下想要真正睡著是不可能的,但是關京陽不想睜開眼睛,他一直保持著讓自己處在一種假寐的狀態里,他覺得這種方式能使他忘記眼前的事,靜靜地想一些問題。

關京陽在五十四軍軍部宣傳隊待了三年。

關京陽在那三年里從一個靦腆秀氣的少年長成了一個文靜內向的小夥子。

那是怎樣的三年哪,它簡直像夢似的!排練、學戲、彙報、演出,忙亂的日子讓他們感到充實;掌聲、贊語、羨慕的眼光、熱情的接進送出,又讓他們感到陶醉。關京陽從一個學員很快跳到了主角,跳到了男B角,同時在聲樂組,他也有了一個相當重要的位置。他的基礎相當紮實,藝術天賦無與倫比,領導對他十分器重,把他當作未來的台柱培養,而他性情溫和,與人為善,修養良好,又博得了宣傳隊大多數人的好感,同志之間的關係處理得非常不錯,這一切都預示著關京陽有了一個十分良好的環境,預示著他將有一個充滿希望的發展前途。有一次成都軍區戰旗文工團的一位領導到宣傳隊來檢查工作,他發現了關京陽,他對關京陽的藝術天賦和身體條件大為驚嘆,在觀看過關京陽的一場演出後,他提出要把關京陽帶走,帶回戰旗文工團去。宣傳隊的領導說什麼也不同意,這事後來鬧到軍政治部那裡去了。政治部主任說,不行,人我們是不放的。戰旗文工團的領導說,你要不放,我就找軍區劉政委要人。政治部主任眨巴眨巴眼說,嗬,來頭不小,要一個人,把軍區政委都搬出來了。戰旗文工團的領導說,那誰叫你不放人?政治部主任說,放也行,但有一個條件,你告訴劉政委,你就對他說,五十四軍還要一個師的編製,軍區若給了這個編製,我們就放人!戰旗文工團領導瞪大眼睛說,你這是棒老二的條件!哪有這種交換法,拿一個人換一個師?虧你想得出來!政治部主任哈哈笑著說,這麼說你是不換了?你不換,我們也不換,大家扯平。關京陽最終還是留在了宣傳隊,沒有調去戰旗文工團,很多人為關京陽遺憾,但關京陽自己卻心如止水,關京陽知道這件事後只是笑了笑,他沒有把它當一回事,他對軍區文工團沒有興趣。說到底,他並不想走,不想離開宣傳隊。關京陽不是那種雄心勃勃的人,對於生活,他從來沒有刻薄的要求,他從沒有想過給自己定一個多麼宏偉多麼令人激動的目標,他是一個心態安靜、性格內向、不願追求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人。他有著相當出色的天賦,但他從來沒有認為那是他獲取世界的資本,他更喜歡獨處,喜歡心靈世界的旅遊,喜歡讀書,他喜歡詩歌的那種意境,童話的那種想像,更多的時候,他寧願避開喋喋不休、不知所云的人們,躲到他的帳篷里與那些書本為伴。對他來說,人生不是一種行為上的步步登高,而是一種心靈上的自由。這就是他的想法。當然,他對失去調入軍區文工團機會的無動於衷,這些並不是全部的原因,實際上,他甚至在為失去這個機會而暗自慶幸。他不願去軍區文工團,不願離開軍部宣傳隊,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他在這裡有一個不為人所知的嚮往,一個令他著迷的夢幻,一個他平生第一次做下的許諾。

那是一個女兵,那個女兵叫餘興無,關京陽忘不了餘興無。她是那麼的美麗、充滿魅力和富有氣質,她是他詩歌里的境界和夢幻,他被她征服了、震動了,他覺得接近她才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妙的事。他忘不了她帶給他的尷尬,她不認識他,她只記得那個跳洪常青的小兵,這使他痛苦不堪,他發誓一定要洗刷掉這個恥辱,讓她永遠記住他、欣賞他。

關京陽就是帶著這個目的進入了宣傳隊。開始他們並不說話,她還是不認識他,她甚至都忘了洗衣服時他問過她要不要幫忙這件事。她是舞蹈組的主角,是整個宣傳隊的明星,她是一隻驕傲的白天鵝,她不會隨隨便便和別人說話。但是很快地,她從新分來的那些小兵中發現了他。他藝術天賦出眾,人長得文靜秀氣,舉止言談與眾不同,她開始留心他了。他們還是很少有話,大多數時候是他在她和他說話的時候不太愛開口,他好像很冷漠,對她和對所有的人一樣並不在意,她覺得這個小孩子——她在心裡就是這麼稱呼他的——真是有意思,他幹嘛要把自己弄得像個大人似的呢?很快,她發現她錯了,他不是那種裝腔作勢的孩子,他比包括她在內的所有大人都富有智慧。有一次,她發現他一個人躲在一邊看著一本書,他看書的樣子安靜而投入,臉上帶著一種神往的神情。她走過去,想看看他看的是什麼書。那本書是一個名叫屠格涅夫的俄國作家寫的,寫的是一個關於草原的故事,她只看了幾段就被這本書迷住了。她問他可不可以把書借給她看一看?他同意了。她把書拿回了自己的宿舍,用了幾個晚上的時間把書讀完了。她淚水漣漣,她為書中描寫的大自然而感動,為書中的人物和故事感動,她發現有好久她沒有這麼為了一種神聖的東西而由衷地感動了。他們開始有了比較多的交往,因為那本書,也因為隨之而來的更多的書,在音樂和舞蹈之外,他們就有了別的語言交流。她發現他確實與眾不同,他的心細緻靈敏,易受傷害;他的感情鬱悒豐富,多愁善感;他的頭腦無拘無束,富於幻想;他生活在一個別人完全無力企及的精神世界當中。她開始關心他,她越來越想知道他那顆緊閉的心中究竟在想著一些什麼?因為他們同屬演出組的骨幹,他們有更多的機會在一起。她比他大兩歲,但是他發育得很好,他差不多比她高出了大半個頭。他們不是搭擋,她演A角,和一個名叫溫建華的男兵配對;他演B角,和一個名叫皇甫群英的女兵配對,但是有時候,如果溫建華生病或者什麼的,她就會請他幫著她一起練功。她喜歡他來做她的搭擋,他和溫建華不一樣,溫建華總是又惦記著表現自己,急切地把每一個動作都當作亮相,你對他的一招一式都無可挑剔,但你總覺得他缺了點兒什麼。而關京陽就不一樣了,他能使你感到你的另一個靈魂,使你衝動,浮想連篇,通身充滿靈感,使你有一種創造和飛翔的慾望,他會一步一步地啟發你,誘導你,讓你在舞蹈語彙的王國里淋漓盡致地流連、暢快畢露地旋轉、充滿信心地騰躍,他能給你一種渴望想像和傾吐的力量。這種機會不是太多,因為即使溫建華不在,他和皇甫群英也有每日的功課必做,可是他們卻有了一次比這更好的機會。有一次溫建華回雲南老家探親,宣傳隊突然接到演出的任務,而且指定演《白毛女》,宣傳隊領導安排他來頂溫建華一角出演大春,演喜兒的自然還是她。這是他們倆頭一回正式做為搭擋同台演出,不知為什麼,她有些緊張,她一向是從容的但這一回她卻有些緊張,她怕她會演砸了。燈光亮起來,大幕徐徐拉開的時候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來了。他在一邊看到了,走過來,他看著她,在他那線條柔和的嘴唇邊掛上一縷輕輕的微笑。她的心一下子就平靜了,好像有一隻溫柔的手從她心口輕輕撫過,她恢複了以往的自信。他們同時向對方輕輕地點了點頭。長笛響了起來,接著是小提琴。她合上了眼,又睜開,提氣,張開手臂,綳腕翻足,踮著腳尖像一汪清泉似的流出了帷幕。整個劇場都被她那清純脫俗的出場亮相征服了,全場的觀眾都屏氣靜心,看著她在滿天的雪花中翩翩起舞。接下來她越來越有信心,她知道她已經把握住了自己和觀眾,她一場比一場跳得更好,一場比一場跳得更出色。到走出山洞那一場時,他們重逢了,這一場他們有了更多的對手戲。他帶著她旋轉,他召喚著她跳躍,他托舉著她在空中緩緩飛過。他站在那裡,朝她伸展雙臂,他的目光中充滿了鼓勵,她朝他奔去,他接住她,輕輕地將她托舉起來。他的手在她的腰間妥貼而有力,她感到她的靈魂深處有什麼東西點燃了,照亮了,啟動了。她依依不捨地脫離開他的懷抱,一連串的旋轉,站定。現在她要做那個大難度的動作了。她朝前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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