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川(1964-1975)-把我的老婆交給我

在揪出烏雲的問題上,白淑芬一直處在一種兩難的境地中。

一六一廠的奪權鬥爭起步較晚,和社會上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運動比較,他們幾乎慢了整整一拍。但是廠里的退伍軍人多,黨團員多,不乏覺悟和熱情,運動一經發動起來,就顯示出這個廠的活力。

夏天過後,文攻武衛演變成大規模的武鬥。重慶是軍事工業基地,兵工廠遍及全市,兵工廠的造反組織近水樓台先攬月,迅速用自己廠生產出的軍人武裝了自己,有些武器屬新式裝備,甚至連部隊都還沒有用上,造反派們就扛著它們去攻打對立派的據點了。武器從步兵用輕器械到四聯高機、高射炮,甚至坦克和飛機。建設機床廠的造反派頭頭鄧長春動用幾十艘軍用船艦沿嘉陵江而下攻打涪陵,航程中遇重慶警備司令部一艘巡邏艦勸阻,鄧長春下令開火,數艦齊轟,立即將警備司令部那艘巡邏艦打成了篩子,沉入江底,警備司令部一名副參謀長率領的戰士全部殉職。飛機的參戰最先是用作撒傳單和威震對立派,這還屬於精神戰範疇,後來就發展到丟炸彈了。但炸彈不是真炸彈,是石頭和鋼旋。飛機飛臨戰區上空,艙門打開,成筐成筐的大石頭和鋼碇自天而降,鋪天蓋地,縱使不是真炸彈,也有著相當的氣勢和威力。但是也有差錯,好幾次飛機丟下的土炸彈都丟在自己人的頭上,把自己人砸了個落花流水,罵娘都沒處去罵,究其原因,是訓練有素的飛行員難以找到,飛機飛得歪歪扭扭,炸彈自然就投不準,後來這種方法就不大使用了。倒是坦克的作用大得多,攻打對方的據點,若把坦克派出去,幾乎每戰必勝。一六一廠就是生產坦克的,一六一廠生產的屬於T—59系列主戰坦克,這種坦克裝配有新型發動機、喬巴姆裝甲和車長炮長夜視儀,它的火力系統為一門105毫米線膛炮和一挺7.62毫米並列機槍,攻擊性相當強,所以一六一廠的兩個主要對立派組織都很威風,曾在楊家坪地區進行過頗為激烈壯觀的坦克群戰。實力雄厚的各派攻打外面的據點,也都由坦克率先攻堅,以壯聲威,一般的情況下都是無堅不摧,所向披靡。但是也有失手丟醜的時候。有一次西師八·三一攻打六中紅聯,紅聯的那些中學生勇敢無畏地守在學校的主樓上,以猛烈的火力抵擋進攻,接連打退了幾次衝鋒。西師八·三一這邊看著久攻不下,就派出坦克助攻。坦克轟轟地開來的時候,槍聲停了,戰場上一片寂靜。眼見著坦克已經衝到主樓下,正準備加大馬力撞擊樓房,但見主樓樓頂的平台上出現了一個渾身綁滿手榴彈,懷裡抱著一個炸藥包的中學生,他輕輕地縱身一躍,像只鴿子似的飛落到坦克上,霎時天崩地裂一聲巨響,那龐然大物就化成了一堆廢鐵。還有一次,一派以嘉陵江大橋為屏障阻擊另一派的進攻,另一派就派出坦克,原以為坦克一過,勝券在握,誰知對方事先在橋頭牽上了高壓電線,電線用鋼板埋了,等坦克衝到,對方眼疾手快合上電閘,坦克抽搐了一下就停住了,坦克里的人冒出一陣黑煙,都變成了一截焦炭。這裡講的當然都是坦克走麥城的事,但總歸起來,坦克的威力和威風比起輕武器來還是大得多,所以一六一廠的造反組織在重慶仍不失為重要的武鬥力量,造反派的人也就有一份不小的威風。

白淑芬很長一段時間不知拿烏雲怎麼辦。作為廠里最早起家的造反頭頭之一,她的意見是舉足輕重的。烏雲在運動中期也被當作走資派揪出來了,但這並不是白淑芬的主意,而是運動使然。從總廠到分廠到各單位各部門,所有的領導都盡悉被揪出來了。醫院不是世外桃源,當然不能例外。烏雲開始沒有受什麼苦,她只是被當作走資派奪了權,揪了出來,被人踢到了一邊。她每天仍然按時到醫院去,接受群眾組織的批判和審查,閑下來的時間就寫交待材料和搞衛生。許多人的境遇都比烏雲糟糕得多,比如胡祥年,他被強迫戴上了用鋼板焊成的高帽子,胸前掛著鋼鐵做成的黑牌子,和他在廠俱樂部當主任的妻子一起到處遊街。他們打他,把他的肋骨都打斷了。他們還用強硫酸燒他的手指頭。烏雲沒有遭到暴力對待,一方面是因為烏雲在醫院和廠里的人緣一向很好,另一方面則是白淑芬的保護。白淑芬要烏雲正確對待文化大革命,積極配合群眾的批判,老實交待問題。烏雲對此很感激,她知道有了白淑芬這層保護,她的日子會好過多了。有一次白淑芬埋怨烏雲,說她不會轉彎。烏雲愁眉苦臉地說,他們要我承認去年那起死亡事故是我執行資產階級治院方針造成的。那起事故你知道,傷員送到醫院來的時候已經停止了呼吸,心電監視儀上的電波只是反衝假象,和治院方針沒有關係。白淑芬說,有沒有關係不由你說,由群眾來說,你現在根本沒有說話的權利,群眾怎麼說,你就承認下來得了,也讓我有個交待呀!烏雲說,別的說我什麼我都承認了,我沒有的都承認了,可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我怎麼能信口雌黃?我要是承認那是一起醫療事故,那尤大夫、王大夫,他們不就成了事故的直接肇事者,他們不就遭殃了?白淑芬說,你現在是不要管別人,你現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都難保,還操心人家的事,你自己說你迂不迂?你就承認下來,轉一個彎,把事情推到別人頭上,反正你又不是具體實施者,這樣我就可以出來說話了。烏雲搖頭,說,什麼彎都能轉,他們說我投機,說我收買人心,說我宣揚資產階級人性論,這我都承認了,但是這個彎我轉不得,轉了會害別人的。白淑芬跺腳道,你怎麼是這樣的人?你都快要把我氣死了!你這個樣子,叫我怎麼替你說話?你要再這樣榆木腦袋,我可不管你的事了!白淑芬說不管,但她還是管了,她想盡一切辦法保護烏雲,為此她不借轉移目標,把批判的火力集中到院長周廣太和副書記胡祥年身上,她天天組織批鬥會,狠斗那兩個倒霉蛋,她準備好的矛頭都是對準他們倆的,而烏雲則成了一個陪襯,每天站在批判台上陪殺場。可是,這種日子沒有保持多久。隨著運動的升級,批判的火力越來越猛,亂世英雄層出不窮,很多新造反力量都想著創造成果,烏雲要想逃開這種局面就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烏雲受到的衝擊越來越大,他們開始像對付其他走資派一樣地對付她。她開始挨打。有一次他們把一瓶墨汁往她頭上倒,她想躲避,他們很生氣,給了她一老拳,把她的眼睛打腫了。還有一次他們批判婦產科的兩個大夫,說她們把革命群眾生孩子時落下來的胞衣煮了吃,那兩個大夫解釋說她們吃是吃了,但她們沒吃別人的胞衣,她們吃的是自己的胞衣,她們說這事烏書記知道,烏書記可以作證。本來這事輪不到烏雲開口,她現在的身份根本就沒有開口的資格,但她覺得那兩個大夫太冤枉,忍不住就說了實情。實情當然是她們沒有吃革命群眾的胞衣。他們惱羞成怒,罰她戴著三十斤重的鐵帽子,掛著三十斤重的鐵牌子跪在碎玻璃上,可憐烏雲風濕性關節炎,半天下來兩個膝蓋頭被劃得鮮血淋漓。烏雲實在受不了了,對這種日益升級換代的批鬥她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她想這比死還難受,這樣還不如死了。有一天她就偷偷逃回家去,她打算在家裡躲上一陣子再說。

關山林先沒注意,但烏雲連續幾天沒上班,這事讓他感到蹊蹺。他問烏雲。烏雲先支支吾吾不肯說,但耐不住關山林一再追問,就老實坦白了。烏雲說,我實在受不了了,我在家裡躲幾天。關山林對烏雲這句話很反感。什麼叫受不了了?什麼叫躲?這話說的好沒覺悟!關山林當下沒說話,進屋去看了一會兒報紙,又出來了,對正在給會陽洗澡的烏雲說,你不能待在家裡,你得回廠子里去。烏雲不明白,把手中的濕毛巾放回水裡去,問,為什麼?關山林說,什麼為什麼?你說為什麼?廠子里搞文化大革命,你跑回家裡來躲著,你這是怎麼回事?烏雲說,他們打人。關山林說,他們打人是他們的事,你正確接受群眾的批評教育是你的事,戰爭年代別說打人,槍子兒一天到晚在身邊飛,命都豁出去了,還怕挨兩下打?烏雲心想,也真是,戰爭年代炮火紛飛,明知性命每時每刻都可能丟掉,也從沒有個懼色,哪兒危險就往哪兒沖,怎麼現在挨幾下打心裡就屈得不行,難道人真的就變修了嗎?心裡雖這麼想,嘴上卻說,我真的受不了了。關山林說,什麼受不了?有什麼受不了?受不了也得受!一個革命戰士,任何時候都沒有離開戰鬥崗位的權利,死,你也得死在陣地上!關山林這話說得凜凜正氣,說得烏雲眼圈直熱。烏雲把褲腳捲起來,指著膝蓋上的傷疤說,你看,你看,這就是你說的陣地!這就是你說的陣地!關山林瞄了一眼烏雲腿上的傷疤,輕蔑地笑了一下。關山林什麼沒經歷過?什麼沒見過?他自己都死過幾次了,死人堆里爬出來的,身上的傷疤隨便撿哪一塊也比烏雲的大,他哪能把烏雲的傷疤放在眼裡!關山林說,你少拿那個來張揚,你嚇唬不住誰,你要嚇唬會陽湘陽他們或許行,要嚇唬我,你得把你那疤弄大點兒。關山林這麼一說,烏雲就有一種灰心喪氣的感覺,本來她在廠里吃的那些苦,遭的那些罪,都不願給關山林說,她知道他心情一直不好,不想給他再添煩惱,現在經關山林這麼一說,反而覺得好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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