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川(1964-1975)-軟禁

1965年底,上海。入冬之後始終沒有下雨。天氣乾冷乾冷的,讓人覺得乾燥的風是一把火,吹得人臉上老是有一種火灼的感覺。閘北那一帶接連出了幾場車禍,交通部門調查原因,發現有兩個司機是將一隻手插在褲兜里,只用一隻手開車。交通部門立刻發出緊急通知,警告說如果再有用一隻手開車肇事的,就對肇事的司機以故意傷害罪論處。

就在交通部門忙著召開宣傳交通安全常識會議的時候,另一個會議也在上海召開著,那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由毛澤東親自主持的這個會議的中心議題是處理羅瑞卿的問題。在會議召開前三天,毛澤東就在一份報告上就羅瑞卿問題做了如下批示:那些不相信突出政治,對於突出政治表示陽奉陰違,而自己另外散布一套折中主義(即機會主義)的人們,大家應當有所警惕。政治局常委緊急擴大會遵照毛澤東的批示,揭發批判了羅瑞卿反黨篡軍的罪行。國防部長林彪的老婆葉群出席了這個會議,這個連中央委員都不是,軍銜只是上校,被人戲稱為渾身上下都是假的女人在會上竟然做了最有份量的發言。她說,羅瑞卿掌握了軍隊大權,一旦出事,損失太大;他的個人主義已經發展到野心家的地步,除非林彪同志把國防部長讓給他,他當了國防部長又會要求更高的地位,這是無底洞。總書記鄧小平開始一直坐在一邊吸著煙,什麼話也不說,他厭惡這個女人,她不就是因為羅長子沒給她一個大校當她才報私怨嗎!他最後忍不住了,在抽完第五支煙後他要求發言,為羅瑞卿申辯。但是這立刻招來空軍司令員吳法憲、海軍副司令員李作鵬等軍方高級將領的攻擊。會議的第八天,林彪代表黨中央宣布撤銷羅瑞卿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國務院副總理、公安部部長、國防部副部長、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長、中央軍委秘書長、國防委員會副主席等一切職務,由楊成武代總參謀長。

1966年春天,關山林被緊急召至北京。一下飛機,一輛黑色的伏爾加小轎車就將他接到西苑的一個戒備森嚴的大院里。這是總參下轄的一個研究所,涉及的課題與一戰、二戰、當前國際局勢、今後可能發生的世界大戰有關。門崗有兩道,進出的車輛人等都要經過嚴格的身份檢查。伏爾加在第二道門崗稍作停留時關山林看了看門口那個臉蛋兒紅撲撲的持槍小戰士,他覺得他那副嚴肅的樣子十分有趣。這時坐在他身邊的那位去機場接他的青年軍官順手將車窗上的窗帘拉攏了,分明是不想讓關山林看到什麼。關山林有些生氣,心想,老子在總參工作的時候,你他娘還在吃奶,你裝他媽的什麼樣子!但是伏爾加很快得到許可通過了第二道門崗,關山林把自己的煩惱忘掉了。

關山林被安排在一套單人房間里。這裡環境不錯,你根本無法相信這是北京的某處地方,因為它更像江南的一座深宅大院。塔松、羅漢樹、迎春、紅楓和女貞,這些植物生長得生機勃勃,院子曲徑通幽;院子外有一片不大的湖,如果不是有兩個服裝嚴謹的青年軍人一臉嚴肅地在院子里走過,你不會相信這是一處軍營。

後來關山林才知道,他不是唯一奉命被召至這裡的人,被召來的人一共有二十幾個,他們都是建國後在總參謀部工作過的,每個人都和自己一樣,一下飛機或出車站立刻被小車接到這個院子里,並安排進單人房間,在此後半年多的時間裡他們再沒有見過面。房間的電話線被拆了,飯菜由別人送到房間里,可以在近處走動,但不能走出劃定了的小院子,如果偶然和其他的人碰上了,不能交談,不得打聽旁邊院子住的是誰,當然,也不能往外寫信和打電話。

關山林在進入這個院子里的第二天上午接受了一次談話,於是他明白他被突然召進京的原因了。

叫什麼名字?

關山林。

多大年紀?

五十六歲。

哪一年參加革命?

1927年加入紅色少年自衛隊。1928年參軍。

哪一年入的黨?

1931年二打光山時入的黨。

現任黨內和軍內職務?

總軍械部西南軍代處主任、黨委副書記。

立過什麼戰功?受過什麼處分?

大功七次,小功記不清了。受過三次處分。

說清楚是什麼處分。

這個檔案里有。

我們知道,但是我們想聽你自己說。

1945年在冀西因槍斃了一名逃跑的排長受黨內警告處分。1960年在湖南因違反組織紀律用五十元錢買了十個雞蛋受黨內批評處分。1963年因軍事教條化傾向受行政記過處分。

有沒有投過敵?有沒有加入過反動黨派?

你們是什麼意思?!

請你坐下,請你回答我們的問題。

沒有。

有沒有複雜的社會關係?

沒有!

有沒有動搖過對黨的信念?

沒有!!沒有!

請你不要激動。好,請你告訴我們,你是什麼時候在總參工作的?

1950年11月至1952年2月。

認識羅瑞卿嗎?

認識。

怎麼認識的?

他是總參領導,總參的人誰不認識?

你們是什麼關係?

上下級。

我們的意思是,除了工作之外,你們之間還有什麼關係?

沒有。

他們要他寫材料,所有有關他所知道的羅瑞卿的材料,包括他本人在總參期間所有的經歷。對於後者他還能夠對付,可前者他就犯難了,他沒有什麼材料可以提供給他們的。他們對他交上去的材料十分不滿意,打回來讓他重新寫,他們啟發他羅哪天在下面說了哪些話,做了哪些事,這些都可以寫出來。這回他清楚了,於是就寫,某年某月某日,我奉命到總參報到,羅瑞卿同志和我談話,要我安心總參的工作。某年某月某日,我陪羅總長到某地檢查工作,羅總長表揚了誰,批評了誰。某年某月某日,在總參小灶食堂吃飯,羅總長同劉副部長打賭,說自己一頓能吃四條半斤重的魚,還開玩笑說他前世是貓變的。等等。

材料交上去,人家還是不高興,說你這哪裡是材料?關山林問什麼才是材料?人家不直說,而問,難道你就沒聽到和看到羅瑞卿的篡黨篡軍陰謀?關山林說,沒有,我們都很信任他。人家說,那你是什麼態度?關山林火了,說,扯雞巴淡!我是什麼態度,你說我是什麼態度?他是我的上級,我是他的下級,我就是這個態度!人家說,你知不知道他現在的情況?你知不知道毛主席和林總在他這個問題上的意見?關山林說,我怎麼不知道?文件都傳達了。人家說,那你還這樣。關山林說,這是這,那是那,兩碼事兒!人家看關山林執迷不悟的樣子,就走了。

過了幾天,關山林被帶到西山的一個院子里。走的時候神秘兮兮,也不說到哪兒去,也不說有什麼事,到了那裡人家才告訴他,是林彪同志要接見他。關山林一下子就激動了。從1946年出關進東北一直到調往總參期間,他一直在林總手下工作。他和林總見過幾次面,但都沒有機會說話。和羅榮桓政治委員倒是說過話,和參謀長劉亞樓就更熟了。作為四野的老兵,他對林總敬仰和欽佩得五體投地,他是他手下的一名光榮的戰士呀!關山林坐在那裡心潮澎湃地等著,心裡想,不知林總現在身體怎麼樣?等呀等呀,一直等了兩個多鐘頭,終於等來了。但不是林總,是葉群。那個女人一進門就裝腔作勢地說,哪位是關山林同志呀?關山林站起來,向葉群敬了個禮,說,我是關山林。葉群熱情地和關山林握手,說,關山林同志,林總有事不能來,他要我向你問好。關山林感激地說,謝謝!謝謝林總!謝謝葉主任!葉群說,怎麼樣,關山林同志,我們坐下來談談?於是他們就坐下來談。開始葉群繞了一個圈子,說了一些諸如現在工作得怎麼樣呀,四野的同志都是好同志呀之類的話,然後她把話鋒一轉,便說到正題上。葉群說,關山林同志呀,聽說你在羅瑞卿篡軍奪權問題上有些立場不堅定睞,你是不是有些立場不堅定呀?關山林說,沒有,我沒有。葉群說,沒有就好,他們向我彙報,我就不相信,林總也不相信,四野的老同志,覺悟不可能有這麼低嘛。這是兩條路線的鬥爭,毛主席和林副統帥態度是十分明朗的,我們應該旗幟鮮明,四野的同志更應該旗幟鮮明。關山林說,這個我明白。葉群高興地說,明白就好,明白就沒有什麼問題了嘛!我早說過他們小題大作,他們不知道四野,不知道什麼是四野,四野是隨隨便便的嗎!

關山林本來不該再說什麼。他們什麼都談了,他們又什麼都沒談。葉群顯然很忙,她已經欠起身子表示要走的意思了,她走了,一切都結束了,她已經在百忙之中屈駕接見過他了,她不可能再接見他。但是關山林卻突然一下子犯了犟毛病,他不想讓人認為他是兩面派,他不想把一些事弄得模稜兩可、含含糊糊。關山林說,葉主任,我還有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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