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湖南(1955-1964)-渴望戰爭

1958年是開始全面建設社會主義十年的第二年,這一年對關山林來說是十分重要的一年。五月份,中國共產黨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在北京舉行,大會正式通過了中共中央根據毛澤東主席的倡議而提出的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及其基本點。會議號召全黨和全國人民認真貫徹執行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爭取在十五年,或者在更短的時間內,在主要工業產品產量方面趕上和超過老牌資本主義的英國。中共中央主席毛澤東在會上講了話,強調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發揚敢想敢說敢做的創造精神。會後,大躍進的高潮在全國迅速掀起。同月,中共中央軍事委員會舉行擴大會議,討論當前局勢、國防工作和今後的建軍方針,會議的一個重要議程是對建軍工作中的所謂教條主義傾向進行了激烈的批判。軍委擴大會的精神很快就傳達下來了。

關山林當時正熱衷於基地的正規化建設和訓練,他採納了蘇聯軍事顧問團提出的三十六條軍工生產考核標準,把這些標準直接推廣到生產班組;大樹特樹了一批生產標兵和模範,讓他們戴著大紅花去北京觀光;他還在基地的軍人和軍工中實施正規化軍隊的訓練和管理,下令基地按部隊建制進行編製和訓練。實際上,關山林很早就了解到軍委擴大會的主要精神,但他執迷不悟,依然故我,與黨委書記發生了激烈衝突,這樣,當軍委擴大會議精神貫徹執行下來的時候,關山林自然就受到了嚴肅的黨內批判。

關山林在受到批判後極為不服氣,雖然按照組織原則,他在黨內會上做了自我批評,並保證按照軍委擴大會議的精神糾偏,但他最終還是沒想通,戰馬還得馴呢,況且軍隊是國防力量!沒有條條框框,那軍隊和拿槍的老百姓有什麼區別?關山林在黨內受了批判,回家就摔桌子打板凳地出氣,罵道,什麼雞巴教條主義!不教不條,未必是聚眾的土匪不成?連土匪也有三規六令!?烏雲嚇得不淺,連忙撲過去拿手捂他的嘴,說,你胡說什麼?你這麼說,你不怕挨處分?關山林一把推開烏雲,瞪著一雙豹眼,說,怕個屁!有什麼怕的?大不了,老子回家種田去!老子幹不了這個,未必當個人民公社的社員還不成?烏雲說,你這樣抵制,你這個覺悟,你連人民公社社員也不能當。關山林扭筋道,不能當就不能當,有什麼了不起,你當我願意當是怎麼著?我還不想當呢!烏雲知道他犯犟了,這時若和他頂下去,非頂到南天門去不可,就不再和他搭話,走到一邊去干自己的事。關山林沖著烏雲的背影直冷笑,笑得人心裡發怵。

8月23日,人民解放軍駐福建前線部隊開始向盤踞在金。門、馬祖島的蔣軍進行警告性炮擊。關山林在報紙上看到了這個消息,欣喜若狂。關山林想,嚷著打台灣嚷了幾年了,眼見著一條喪家犬又苟延殘喘了幾年,這回大炮都響了,絕對是動真格的了。關山林很快寫了一份請求調往福建前線的參戰報告交了上去。關山林把那份請戰報告寫得情真意切。他在報告上寫道,如果讓我參戰,我關山林若不把軍旗插到台灣島上,我關山林就寧肯做海峽鬼!關山林把這份報告交上去後,就天天盼著複音,同時密切注意報紙電台上有關炮擊蔣軍的動態,可是左等右等,既不見報告的復函,也聽不見前線調兵遣將的消息,關山林坐卧不安,整天心不在焉的。烏雲好生奇怪,問他,他也不說,支支吾吾一通過去了。

一個月後,關山林到北京開會,在軍械部開完會後,他去總參謀部看望紅軍時期的老上級王樹聲大將,其實看望老上級是假,探聽虛實才是真。王樹聲拿一盤上好的膠東蘋果給他,讓他吃。王樹聲說,你從哪兒得知要打台灣的?關山林說,那還要人告訴?大炮都開火了,總攻還不得打響?王樹聲笑道,你呀你關山林,你打仗都打出癮來了,打了二三十年,你還沒打夠呀?關山林說,老首長,你也別瞞我了,你就真話對我說,這回打還是不打?王樹聲說,打是一定要打的,毛主席日日夜夜都在惦記著解放台灣,那還能放過它!但不是現在,福建前線的炮擊目前只是一種宣傳,一種戰術,老蔣老是派飛機兵艦到大陸沿海來騷擾,不打他狗日的一下他不會聽話的,但是打台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至少我在總參謀部里,我就不知道明天就打台灣的事。關山林聽了,立刻蔫了,話也沒有,把兩個蘋果往衣兜里一揣,抬起屁股就走。王樹聲說,關山林你吃了飯再走,我有好酒給你喝。關山林頭也不回,說,酒你留著,等有仗打了我再來喝。說著人已出了客廳。

這一年,烏雲因為工作上極度的疲勞患上了低血糖病,而且發現有偏頭疼,風濕性關節炎病,她懷了四個月的第四胎也小產了。據醫生說,那又是一個男孩。

到來年的三月份,西藏地方政府和貴族集團在拉薩發動武裝叛亂,人民解放軍奉命進行武裝鎮壓。關山林再次興奮起來。可是這一次他又白興奮了,這一次,他連寫請戰報告的機會都沒有,西藏的那些梳了很多條挂面似小辮的傢伙簡直一點兒用也沒有,他們拿了那麼多的黃金和白銀去買武器,籌謀了一百個世紀,卻狗屎得不堪一擊,幾乎在一夜之間就被人民解放軍平定了。這讓關山林很消沉了幾天,連烏雲都以為他會徹底放棄了。但是很快的,關山林又振作起來,他開始鍛煉身體。他每天早晨和晚上各做一百次俯卧撐。他的肩肌仍然堅實有力,腹部結實得一點兒多餘的脂肪也沒有,脫光了的時候,他的胸大肌和緊繃繃的臀部讓烏雲感到一種溫暖的誘惑,他做完俯卧撐之後就練跑步,跑兩公里到三公里,有時候也練練雙杠。他解釋說,這樣會保持他肌肉的靈活性,他總是練得大汗淋漓,一邊鍛煉一邊旁若無人地大喊大叫,這樣很快就把自己弄得疲憊不堪。烏雲實在不能理解他這一點兒,解放全國已經整整十年了,和平鴿都繁衍了幾十代了,可這個人仍然心不死,仍然惦記著打仗。她問他為什麼。他說不知道,也許他生來就該做個軍人。她說他這樣難道就不覺得累?隔壁的房間里傳來孩子們的笑鬧聲。他很長時間沒說話。然後他說,我只能這樣,作為一名軍人,四十八歲已經不是一個年輕的歲數了,我沒有多少機會了。在他用一種憂鬱的聲調說這話時,黃昏正在消去,窗外有丁香花的芬芳飄來,而屋內的光線正在迅速暗下去。烏雲在暗淡的光線中注視著關山林,她覺得他具有一種品質,一種只屬於英雄的超然品質,他渴望過一種冒險的、刺激的、征服性的生活,他渴望對手和挑戰,如果失去了這一點兒——正如現在這樣——他就像一頭被關進籠子里的豹子,無精打采,缺少創造的活力,煩躁並且孤芳自賞。他生來只配做軍人,或者說,做一個英雄,他就是為此而出現的,正如一團烈火,一輪太陽,它們必定是要釋放出熱能和光亮來的。他的天賦是那麼的好,他勇敢、坦率、不顧一切、信念專一、執著而具備了超凡的爆發力和韌性,這一切都讓人感動,讓人傾心。他是一個多麼出色的人哪!烏雲坐在那裡,在黑暗完全降臨的時候她就那麼心馳神往地還想著,眼裡噙滿了淚水。

但是這一點兒也沒有阻止住他們的吵架。

他們之間的矛盾越來越深了,越來越激化了,吵架開始頻繁起來。性格、工作、家庭、孩子,以及別的什麼,這些都可能導致他們之間的爭吵。他四十八歲,她三十歲,他們都不年輕了,他們都有自己的工作。他們的工作很忙,這也是一個理由。關山林希望擺脫這個令他煩惱的家,他又開始經常不回家了。烏雲想,這樣也好,這樣省得整天磕磕碰碰的。可是他們分開沒有多久,又開始牽掛,互相惦念,一有點兒什麼相關的兆示就心驚肉跳,總害伯對方受到什麼傷害,這種揪心的思念在夜晚來得尤其厲害。在整個失眠的夜晚他們都在心裡咒罵對方,就像兩隻失去了伴侶的大雁一樣心裡充滿了哀怨,這種日子始終無法得到改變,愛意和憎恨卻因為如此而愈發地加深了。

烏雲那個時候已經擔任了醫院的副教導員,軍銜也由上尉晉陞為大尉,她的工作更加繁忙了,而家裡的事卻並不因此而輕鬆。老大路陽那年十歲,上小學四年級,學習成績不錯,搗蛋的壞點子也在相應進步,而且具有相當的創造性了。有一次他謊稱剛才有人送信來,爸爸生了急病。還沒進家門的烏雲返身就朝基地跑,路上攔了一輛開往基地的車,等蓬頭垢面的烏雲趕到軍代室大樓的時候,關山林正打算乘車出去。關山林一看烏雲的樣子吃了一驚,問烏雲出了什麼事?烏雲急切地詢問他病得怎麼樣?關山林莫名其妙地說,扯淡!你看我這樣子,我有什麼病?烏雲看關山林說話底氣十足的樣子,知道他真的沒病,恍然大悟,什麼話也不說,轉身就往家跑。等她氣喘吁吁地趕到家,路陽早已將家裡翻了個底朝天。一臉泥污的路陽心平氣和地告訴烏雲,他並沒有找到爸爸的手槍,他連床底下都翻過了,可它卻像只頑皮的小鳥一樣躲著不肯出來。烏雲間,找手槍幹什麼?路陽說,槍斃李建國唄,那小子偷了我們小隊撿的廢鋼鐵去給他的姐姐那個班,使我們小隊從鋼鐵小主人的第一名落到了第二名,對這個可惡的叛徒,必須執行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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