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河北(1950-1954)-邵越

關山林四十歲那一年終於和烏雲團聚了。

高級指揮學校畢業後分到總參謀部工作的關山林通過組織上把烏雲調到了北京,烏雲被安排在一家軍隊醫院裡,並且幹上了她的老本行,做了一名藥劑士。小東西也被從何媽媽那裡接到北京,放在一所軍隊辦的幼兒園裡。幼兒園實行全托制,孩子每個星期的星期六晚上接回家,星期日下午送回幼兒園。烏雲對這種安排心滿意足,自己能調到關山林身邊,兩個人做了三年夫妻終於能夠團聚在一塊,兒子路陽也用不著寄放在別人家裡了(兒子寄托在何媽媽家裡時,每次烏雲去看望兒子回到江北,都要傷心地哭一場)。烏雲自己也總算回到了老本行,這種結局真是做夢也不敢想的。烏雲那段時間臉上總是帶著笑,有事沒事就哼歌子,快樂得像只得了陽光和森林的小鳥。關山林對此也十分滿意,老婆弄到身邊了,是實實在在自己的老婆了,再用不著揪著心想呀盼呀的了;小東西更令他快慰無比,他老是嫌小東西在家待的時間太少,一到星期六,早上翻身起來就問烏雲什麼時候去幼兒園接小東西。星期天若是部里沒公事,他要麼是在床上和小東西瘋鬧一天,要麼是將小東西往肩上一扛帶他去逛大街,到下午該送小東西園幼兒園時,他總是抱著小東西不放,總要鬧得最後小東西大哭一場,他才肯撒開手。那段時間是關山林和烏雲最融洽的一段時間,工作也好,生活也好,日子過得從來也沒有這麼舒坦和開心過,夫妻生活也正常多了。關山林對烏雲的身體痴迷入魔,在他心情舒暢的時候他決不會讓烏雲安靜下來。烏雲對關山林的激情和力量抱有同樣的興趣,不管他如何隨意擺布她,她都心甘情願,更多的時候,她和他的激情和感覺是同樣的熾烈。四十歲的關山林正是年輕力壯雄心勃勃的時候,他對總參謀部的新的工作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一切都是新鮮的,他的全身心投入也是新鮮的,他所處的這個時代是新鮮的,連他剛剛開始的家庭生活也是新鮮的,這是多麼好的日子呀!關山林對烏雲說,這就是革命,這就是我們為之奮鬥、為之流血流汗的結果!烏雲坐在他的對面,望著他甜甜地笑,她想,他說的多麼好呀!

關山林過上安頓日子之後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警衛員邵越調到身邊來。他真的做到了,把邵越調到了北京。邵越那時正準備下部隊去當連長,聽說關山林要他去他的身邊,二話沒說就收拾東西。組織上對邵越說,你要考慮好,你當警衛員都七年了,你總不能一輩子都當警衛員吧。邵越奇怪地說,為什麼不能呢?有什麼不能呢?我當警衛員,又不是給別人當。邵越到北京的時候關山林非要自己去接他,邵越背著背包一在車門邊露面的時候關山林就撞開人群奔了過去,四下的人不知出了什麼事,有兩個挎著槍執勤的解放軍糾察還往這邊跑來。關山林把邵越違背包帶人抱住了,半天沒容他腳著地,邵越哎唷哎唷地直喊骨頭斷了。關山林鬆開邵越,退後一步,上下打量他,呵呵笑道,你狗日的,叫你當連長你不當,要來給我當勤務兵,你有什麼出息!邵越有些靦腆地笑,說,連長算什麼,營長我都瞧不上眼!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關山林瞪大眼,當胸擂邵越一拳,說,好小子,原來你有野心呀!烏雲也去接邵越了,烏雲遠遠地站在一邊,看著兩個年齡相差甚大的戰友在那裡旁若無人地捶打大笑,眼眶裡不禁湧出了淚水。烏雲想,他們的感情太深了,邵越差不多就是關山林身上的一塊肉呢!

烏雲沒有想到,這兩個水乳相融的兄弟會在那麼快的時間裡就隔閡了、分手了,他們用自己相互的生命搏來的關係,居然僅僅為一件事就斷裂得不可收拾。

邵越調到關山林身邊後給關山林做勤務員。關山林待邵越很好,甚至比過去更好。關山林要烏雲把家裡的所有權力都交出來,交給邵越掌管。那時實行供給制,一切由組織上包攬,家裡的權力實際上是有職無權,空的。關山林是要邵越在這個剛組建的家庭中有一份地位和自信。

邵越來時帶來一個小包,小包沉甸甸的,第二天邵越把這個小包當眾打開了,關山林和烏雲都吃了一驚,他們看到一堆金餾子和金條擺在他們面前,閃閃爍爍的,分量顯然不輕。邵越洋洋得意地告訴關山林,這些金子全是他的。關山林目瞪口呆,說,扯淡!我哪有這些金子,我從來就沒有過金子!邵越就把金子的來歷說了出來。原來,戰爭年代部隊有時發些伙食尾子,有時發些盤纏,也有時分幾個浮財,讓大家買點兒香煙什麼的解解饞。關山林在錢財方面是個馬大哈,從來不留心,邵越都給他一一收好,那時金子便宜,又好帶,用不了的,邵越就把它們換成金子,一攢攢了七年,就成了眼下這一堆飛來橫財。弄明白了這些金子的來歷後,關山林就揶揄邵越,說,你這個守財奴,你該當後勤部長,當勤務兵真是太虧了。可輪到討論怎麼處理這筆財產的時候,三個人發生了激烈的分歧。關山林的主張是把它們交給組織。他說,我一個共產黨員,不能私藏浮財,我拿這些金子不就成了財主了嗎?那時候你們都可以打倒我,我才不想讓你們打倒我呢。邵越堅決不同意把金子交公。他把金子迅速裹好,坐到屁股下,很不高興地說,這又不是咱們偷的搶的,是一點點兒從牙縫裡攢下來的,打仗那會兒,最危險的時候我都沒有丟了它,這會兒要我交出去,我不幹!烏雲覺得邵越說的在理,那些金子,在邵越眼裡已經不光是錢了,關山林在南京和北京學習那一陣,邵越看著這些金子就會想起自己的老首長來,這哪裡僅僅是財產的問題呢,這是階級友愛。烏雲對關山林說,再說,你不是打算回老家看看嗎,咱們一點積攢也沒有,你拿什麼回去?關山林最後還是屈服了,他倒不是考慮回家的盤纏,他是覺得邵越剛回到自己身邊,要他掌管這個家裡的事,頭一樁就不依他的,那以後還有什麼威信?金子的事就由邵越做了主,留下了。三個人誰也沒想到這包金子在日後會引起一場災難,要是知道了,恐怕邵越頭一個就會把這個禍根丟進護城河裡去。

邵越在這個家庭中的頭幾天是風光的。關山林在部里的事需要邵越辦的不多,大單位的機關和作戰部隊不同,這裡一切都有專人司職,連送文件打開水都有專人負責。邵越實際上不是關山林的勤務員,而是他的管家。邵越好動不好靜,在機關里,沒事幹時老打瞌睡,求著關山林要事做時,關山林往往拿不出來,有時逼得沒辦法了,明明可以打電話辦的事,乾脆把電話晾著,寫個條子,要邵越去辦。回到家裡的時候邵越的事就多了,那時候的家並不是現在概念的家,所謂家,只是關山林分的宿舍。烏雲在自己的單位住,有規定只有軍官和軍官家屬才能每周回家一次,這樣的家,邵越才能做主管。操持關山林的日常起居是主要的,有了兩間房子,也有了簡單的家當,收拾照料都需要人來干,邵越樂此不疲,滿腔熱忱,里里外外反反覆復地忙來忙去。有的時候關山林晚上把文件帶回來處理,需要安靜,邵越卻老是去打擾他,一會兒讓關山林起身好讓他拖地板,一會兒翻 箱倒櫃弄得屋裡驚天動地。關山林說,你不要弄了,屋裡不是很乾凈了嗎?邵越一邊忙著一邊說,你覺得乾淨嗎?我怎麼老是覺得不順眼呢!邵越忙碌著,恨不得床腳都一天擦拭八遍。關山林說,打仗的時候總也沒見你這麼愛乾淨過,十天半個月也不洗臉,眼屎半寸厚,都招蚊子了,也沒見你洗一洗,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邵越振振有辭道,打仗的時候沒條件,現在革命成功了,有條件了,還不興人家講究講究嗎?關山林說,就算講究也得有個分寸,哪有一天到晚拿這屋子出氣的,你自己看看,這地板都被你磨得快穿底了。邵越突然灰心喪氣地丟了抹布,一屁股坐下,說,我不這樣又能幹什麼,沒有事干,人都閑得快發霉了。關山林說,你不會幹點兒別的,比方看點兒書、識點兒字、學學文化,比抹地板不強百倍!邵越神經兮兮地笑,說,我又不是不識字,我能寫自己的名字,還會背小九九,文化再多了我也拿它沒有用。邵越說罷把關山林甩在一邊,又去抹他的地,弄得屋裡水淋淋地像鬧了洪災。關山林拿他沒辦法,只好躲到一邊,由著他折騰。關山林擔心的是邵越不安心,待不慣了他會鬧著走,他不想邵越離開自己,所以對邵越不但是聽之任之,有時候簡直就是慫恿。有一次邵越出門買東西,在街上遇到一個在空軍工作的老鄉,兩個人越談越近乎,就跑到小飯館裡要了一瓶二鍋頭,就著一盤餃子喝著。喝罷酒又去空軍部隊的駐地玩。到了晚上,關山林左等有等,邵越沒回來,就有些急了,不知他出了什麼事。那天是星期日,烏雲在家裡。烏雲安慰關山林說,邵越那麼大個人,又是個機靈鬼,出不了事。關山林說,要是遇到國民黨特務呢?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烏雲說,你怎麼老是往壞處想呢?你就不想想他會好好的回來!關山林急壞了,豹子似的在屋裡走來走去,口裡念念有聲地說,他可別出什麼事,他要是鬧出什麼事,我非斃了他!烏雲說,你能不能安靜地坐著?你這樣轉讓人頭暈。邵越是半夜裡回來的,他哼著小調微醺著一個人走了二十里地,從京郊走回家。當他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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