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原(1949-1950)-舐犢之情

關山林是在長沙得知烏雲的下落的,並且知道他已經有了一個兒子。

關山林當下改變行程,搭了一輛軍車趕往武漢。

當關山林風塵僕僕出現在烏雲面前的時候,烏雲喜出望外地驚叫了一聲,拿拳頭堵住了自己的嘴,好半天,她才從一陣支撐不住的眩暈中平定下來。

關山林當天並沒有看到他的兒子,兒子被烏雲寄托在武昌的一個紗廠工人家裡,那個紗廠工人家有一個女兒是烏雲的同事,烏雲把孩子放在她家中,由她做家庭婦女的母親照顧,烏雲每隔十天半個月過江去看望一下。她把自己的菜金節省下一大半來,設法換成現金給同事的母親做補貼,有時候也托熟人弄點兒奶粉和麥乳之類的食品。關山林因為不能當天見到自己的兒子而顯得有些煩躁不安,但很快地,他就把熱情轉移到烏雲身上。關山林獃獃地盯著烏雲說,你長胖了。烏雲臉紅了,把自己的目光移到別處。烏雲其實一點兒也不胖,她還是那麼苗條,她的腰肢柔韌有力,兩腿修長,生過孩子之後她的皮膚越發顯得白細,富有彈性,剪成齊耳的短髮烏黑油亮閃著光澤。也許是孩子的出生給了她一種召喚,一種鼓舞,她是有些豐腴了,所以關山林才說她胖了。

烏雲現在在軍管會工作。烏雲帶著關山林到食堂去吃飯。食堂原來是間倉庫,有一些陳舊的木頭箱子可以讓大家坐下來。烏雲去窗口端來兩大盆飯菜,飯是饅頭,菜是粉條燴小白菜。關山林真的覺得餓了,大口吃著,把菜汁滴得到處都是。烏雲的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關山林看,她覺得他到是瘦了,臉頰上的肉很緊,露出很明顯的顴骨和下頦,只是依然顯得那麼結實,舉手投足富有彈性和力量。而且他是那麼高大魁梧,比身邊所有的人都引人注目。她覺得他吃飯的那副專註勁令人著迷,他當然還是她所見過的男人中最有吸引力的。她的目光落到他的臉上,在那裡顫抖著停留了很長時間,終於沒有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他面頰上的一塊醜陋的疤痕。他停下了往口裡填饅頭的動作,抬起頭來。他咧開嘴笑了笑,說,這樣更威風,是嗎?她沒有說話,縮回手,心裡一陣酸楚,好一會兒她才說,是在哪兒落下的?他又笑了笑,認真地偏著頭想了想,沒有想出來。他很抱歉地看著她說,記不得了,大概是信陽那一仗,或者不是,是在陽朔。說完他又埋下頭去對付飯盒裡剩下的那些湯湯水水。烏雲卻始終沒有向碗里伸一筷子,她就那麼看著他,直到他心滿意足地把兩盒飯菜席捲一空。關山林吃完了飯把大嘴一抹,說,咱們走吧。烏雲說,去哪兒?關山林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什麼去哪兒?他說,當然是去看咱們的兒子!烏雲頭一次笑了,把嘴掩著以免他害臊。你怎麼忘了,烏雲說,不是說好了嗎,咱們明天才能過江去。關山林摳著腦袋,不好意思地說,你看我,怎麼一下子就給忘了呢……

關山林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那個小傢伙。關山林吃驚地喊道,這是我的兒子嗎?他大步走過去,把那個在床上爬動的胖乎乎的男孩抱在手上,高高地舉了起來,入迷地打量著他。孩子被舉在空中,很興奮,咯咯笑著手舞足蹈。關山林也樂得不得了,不停地哈哈大笑。關山林問烏雲給兒子取了個什麼名字?烏雲告訴他叫關路陽,因為她懷他的最後那幾個月她整天在太陽下面洗東西,而且差一點把他生在路途中。關山林想想說這名字不錯,響亮。但關山林在這之後並不叫兒子的名字,他叫他小東西。他說小東西,你叫我,你叫我爸爸。他說小東西,你走幾步路給我看,你走一二三,聽我的口令走。他快樂地躺到床上,把兒子抱在身上騎著,讓兒子踩著他的肚子和大鼻子在他的身上爬來爬去,當孩子肥嘟嘟的光腳丫弄癢了他的時候,他快活得哈哈大笑,他自己那個樣子就像一個孩子似的。烏雲依在門邊看他們父子倆瘋鬧(其實不是父子倆在瘋鬧,那孩子根本還不會瘋呢,完全是他的爹在那裡連叫帶喊),她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安靜的微笑。有時候她忍不住地說,唉,小心點,別弄疼了他。但更多的時候她什麼也不說。她覺得她眼前的這幅畫面真是太好了。倒是紗廠女工的母親擔心了。老太太姓何,烏雲叫她何媽媽。何媽媽在床前顛來顛去,不放心地連聲對關山林說,你會嚇著寶寶的,你會嚇著寶寶的。關山林誰也不聽,依然和孩子滾來滾去地瘋著。關山林瘋夠了以後就爬了起來,他把孩子放在自己的大巴掌上,讓他搖搖晃晃地站著,一隻手舉著在屋裡走了幾圈,開心得不得了。他和何媽媽的關係也處理得很融洽。他把孩子挾在胳肢窩裡,靠著何媽媽坐下,問,你把小東西養得這麼肥,你是拿什麼喂他的?何媽媽得意得不得了,樂得嘴都合不攏了。何媽媽神秘而又嚴肅地小聲對關山林說,你想也想不到我是么樣養訝的,我給訝喂洋芋,喂苕,你說,他不苕長還能么樣?老太太也很喜歡熱情魁偉富有動感的關山林,在廚房做菜的時候她對烏雲說,我看得出來他是個大好人,他心眼善良,一點架子也沒有,他很有力氣對啵?烏雲心裡想,他真的很有力氣呢,他摟人能把人的骨頭都摟碎。何媽媽後來又好奇地問,師長是個幾大的官?能管幾百兵吧?烏雲說不是幾百,是上萬。何媽媽驚得目瞪口呆,過後有好長時間不自在,再看關山林時,就只拿眼角怯怯地看,話也不敢講了。還是關山林覺出了什麼蹊蹺,說,何媽媽,你怎麼了?怎麼老躲我?是我做錯了什麼嗎?我要做錯了什麼,你拿大巴掌煽我屁股,你儘管使勁煽。連烏雲都被關山林的認真勁兒逗得噴飯,何媽媽也鬆弛了,不再拘謹,只是稱呼時她不再隨著烏雲叫關山林老關,只肯叫他關同志。

吃過飯後,關山林帶烏雲和孩子上街去逛,兩人都換了便服。關山林把小東西抱在懷裡,後來又托在肩上,小東西一路咿咿呀呀,使他精神勁十足。烏雲先緊傍著關山林走,後來她就把手悄悄攙進關山林的手臂里,為此臉紅心跳了好一陣,當她發現關山林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兒而是只注意他肩頭的小東西時)才鬆了一口氣,就讓自己和關山林靠得更近一些。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肩上扛著一個手臂舞動的嬰兒,身邊傍著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這幅景象吸引了不少路人注目。後來關山林終於明白別人看什麼了。關山林站下,把胳肢窩裡烏雲的手臂鬆脫出來,說,這像什麼樣子?咱們兩個軍人,在老百姓面前影響多不好!烏雲申辯說,咱們又沒穿軍裝,有誰知道?關山林奇怪地說,穿沒穿軍裝有什麼關係,難道沒穿軍裝,咱們就不是軍人了嗎?就算光屁股,咱們還是軍人嘛!烏雲臊著連忙看四下,埋怨道,你輕點兒!說這種話你就不怕影響不好了?關山林呵呵地笑著說,我說什麼了?我說什麼了?我什麼也沒說嘛。以後兩個人不牽手了,去逛百貨公司。關山林給何媽媽買了一頂帽子,一雙鞋。關山林說,武漢這鬼天氣,乾冷乾冷,老人怕凍腳呢。接下來關山林就開始給小東西大買特買,吃的穿的玩的,看見什麼買什麼,不管小東西用得用不上,他都買,買完以後他才後悔不迭,說是原打算把身上的盤纏留一半下來給小東西做生活補貼的,這一買,錢全花光了。烏雲就安慰他,說自己有菜金,能變通著換點兒現錢出來養孩子,叫他用不著操心。這時天已晚了,他們就往回走。依然是關山林把小東西扛在肩上,走回家才發現小東西尿了他一肩,這又惹得他哈哈大笑。烏雲只請了一天假,當晚得趕過江去,不能在何媽家久留。分別的時候關山林有些傷感,一次次地把小東西抱起來。小東西讓他的胡茬弄疼了,哇哇大哭,關山林失魂落魄手足無措地說,你怎麼還會哭?你這個樣子真難看!何媽媽看出關山林的難過樣來了,就從關山林手中把小東西接過去,說,你們走吧,伢一開始都這樣,不礙事,你們放心,伢我會帶好的。關山林和烏雲就走,兩個人走出紗廠附近的棚戶區,回頭望望,何媽媽還抱著小東西遠遠地朝他們招手,小東西已經不哭了,也沒看他們,手裡搖著關山林給買的一個撥浪鼓,聚精會神地玩著。關山林就更加傷感,說,他怎麼就不看看我們呢?我們還沒走遠呢。烏雲說,他還是個孩子呢,知道什麼。關山林說,他是誰的孩子?他不是我的孩子嗎?烏雲就偷偷抿著嘴笑,心想,還是頭一回見他這麼纏綿呢。過江的時候天色已快黑盡了,船老大緩緩地搖著櫓,關山林突然覺得自己忘了一件什麼事,後來他才想起,今天給小東西買了東西,給何媽媽買了東西,就是沒有給烏雲買東西,但是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他很快就忘了這件事。

當天晚上他們住在一起。

頭一天關山林是住旅店的。烏雲和軍代室的一個女同志共住一間屋,那個女同志知道兩個人一年多沒見面了,明天關山林就要搭船去南京,就把自己的被子抱到別處和人家擠一晚,空出屋子來。他們說了一會兒話,烏雲去打來水兩個人洗。武漢冬天的水浸骨頭,兩個人洗著忍不住發抖,然後他們上了床。床很小,是單人的,在黑暗中烏雲覺得床突然變得像一隻船那麼大,她怕冷似的直往關山林懷裡鑽。兩個人都纖毫不掛。烏雲先是不太習慣脫光了睡,他們在一起的日子只有幾次,但自從有了瀋陽那一夜後她開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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