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原(1949-1950)-兵敗青樹坪

烏雲在漢口江岸車站旁的一家簡陋的私人牙醫診所里生下孩子的時候,關山林正帶著部隊行進在湖南永豐、界嶺一帶的崇山峻岭之中。

在此之前,經過休整後的九師奉命接替疲憊不堪的兵團先遣師,與躲在湖南、廣西一帶的白崇禧桂系主力周旋,打了幾仗,所獲不大。邵陽兵變之後,九師追擊叛軍,曾在黃土嶺地區追上了敵人的一個團。當時天正在下雨,偵察兵和前衛部隊報上來的情報都有失準確,只說是一股零星逃兵,因為部隊強行軍一整天,戰鬥力下降,關山林沒有引起重視,只指示一個營會進行戰術性包圍,師主力則安營紮寨準備過夜。誰知被包圍的是敵軍一三八師的一個整團,到了後半夜,雨越下越大,該團開始突圍,只個把小時,該團就輕鬆地撕開包圍圈,大搖大擺而去,等關山林接到報告趕去時,看到的只是一片亂糟糟的腳印,陣地上留下幾十具屍體,其中有一半是我方的。

關山林那一氣非同小可。

也就是這一氣,導致關山林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一周後,九師追蹤一支流竄之敵來到永豐地區,在永豐打了一仗,沒有遇到什麼麻煩使佔領了永豐。關山林求戰心切,命令各部在永豐不做停留,朝青樹坪方向攻擊前進。次日,九師近抵青樹坪,當即遭到界嶺守敵桂系七軍的頑強阻止。槍聲一響,關山林激動得連頭髮茬子都豎立起來了。天津攻堅戰後,部隊一路南下,過黃河、渡長江、進漢口、下鄂南湘北,一直沒有碰到一個像樣的對手,半年多不痛不癢的戰事,關山林早就手癢了。一周前在黃土嶺本來咬住了敵人的一個整團,卻因情報不準和自己的掉以輕心而失誤戰機,讓敵人跑掉了,作為一個軍人,關山林倍感奇恥大辱。現在突然遇到這樣一個對手,哪裡還肯放過!軍部這時傳來兵團的命令,命令九師不得盲目前進,關山林從袁正芳手中接過那份電報看了看就丟在一邊了。他現在已經把所有來自他之外的命令都置之度外了。他用一種近似於平淡的口氣指示袁正芳:下令部隊咬住敵人不放,在青樹坪與敵軍決一雌雄!吳晉水有些擔心地說,老關,兵團的命令很明確呀,我們是不是再考慮一下?關山林不屑地道,兵團根本不知道我這裡的戰局,談什麼盲目不盲目!他們的話只當是沒聽見,要問起來,就說接到命令時我們已經收不住手了。關山林說罷便伏身於地圖,再不與人交談。

關山林的錯誤自然有剛愎自用、求戰心切的成分在內,但更多的原因是他完全不了解解放戰爭的總體局勢。如果說戰爭是一盤棋的話,他只不過是這一盤棋中的一枚小小棋子,戰爭的總體局勢並不操縱在他的手中,而是戰爭雙方的主帥手上。關山林根本不知道,就在他打算與對方決一死戰的時候,作為戰爭主帥的另一方,白崇禧也打算吃掉他這個孤軍深入的共軍師。半年來,白崇禧空擁幾十萬大軍,被解放軍從長江以北攆到江南,又從武漢攆到湖南貴州的大山裡,攆得苦不堪言,窩囊之極。白崇禧英雄一生,謀略一世,這也算是平生頭一回的大恥辱了。此番九師孤軍深入,與他的主力七軍相遇,算是撞到他的槍口上來了。白崇禧謀略過人,算計是精到的——青樹坪在湘貴線上,進可經兩湘威逼長沙,退可至寶慶做壁上觀,再不然,就退到懷化,這仗打贏了,給對手林彪算是個不大不小的教訓,同時亦可對戰局起到扭轉作用;如果打輸了,退路是留在那裡的,即使貴州也無立錐之地,南下回廣西老家總可以吧!所以,白崇禧在關山林下達戰鬥命令的同時,也向自己的副官口述了他的戰鬥命令:明日晨,令七軍一七一師、一七二師、二三六師全部向青樹坪反擊,一七一從正面攻擊,一七二、二三六從兩側迂迴,電告廣州派一中隊空軍來助戰,必欲將林匪的這個師全部吃掉!與此同時,在武漢的四野司令部作戰室里,四野司令員林彪和參謀長肖克正在等待來自青樹坪方面的消息。他們很清楚,白崇禧在那裡的是一個主力軍,而附近地區沒有我方的其他兵力布置,雙方兵力懸殊過大,這一仗若是打開了,九師必輸無疑。林彪站在地圖前眯眼凝思,等待著參謀人員送來的戰況報告。肖克急得直搓手,說,明知骨頭太硬,為什麼不知進退?如果七軍今天行動,可就撤不下來了。林彪開口道,不能等白崇禧的衝鋒號了,立刻命令九師撤出戰鬥,退回永豐一線集結待命,令一四五師馬上出發前去接應;四十一軍四十五軍各派一個師朝永豐方向運動!過了一會兒又說,搞什麼名堂,九師為什麼對我們的電示置之不理?這個師的師長是誰?我怎麼一時想不起這個笨蛋了!肖克看了看林彪,沒有說什麼,立刻進入通訊室吩咐發電報。肖克知道一向沉得住氣的司令員今天為什麼會這麼煩躁,宜沙戰役中部隊出現了不少失誤,但那只是放虎歸山,如今可不同了,是老虎下山咬人。白崇禧的部隊能打仗,與四野接觸後,頂多被拔下幾根鬍鬚,要是九師被吃掉了,不單單是一場局部的敗仗,連四野的英名也將被抽污掉了呢!

青樹坪的戰鬥打了兩天兩夜了,雙方都投入了全部的兵力。

戰鬥打得異常激烈,一時相持不下。

關山林是在與上面完全失去聯繫的情況下打這一仗的。九師的電台出了故障,報務員換了一台,頻率怎麼也調不好,兩天兩夜內沒收到上面任何消息。實際上這兩天兩夜裡天空之中自始至終遊動著焦灼得幾乎快吐血的電波,野司一遍遍電催兵團,兵團一遍遍電催軍里,軍里一遍遍電催關山林,而關山林卻是個聾子,什麼也不知道。後來一份兵團轉野司的急電放到了軍長面前,急電如下:每隔半小時,給九師重複發一電,後加上如不撤出,軍法處之。給一四五發電,速去接應。軍長看了電報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想他這個軍長恐怕當不成了。

關山林對此一概不知,他此刻已經打紅了眼。他這時仍然陷在一種錯誤的判斷之中,甚至不知道對方是三倍於他的一個軍,且是桂系的王牌主力軍,他只是一味固執地認為,他咬住的是一塊肥肉,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把這塊肥肉一滴油也不剩地一口吞掉,補補身子骨;就算他吃不下,也得把這塊肥肉咬住,等友軍趕到,再將這塊肥肉分而享之。關山林就是這麼想的,想得如此輕鬆,想得如此單純,他甚至還為越來越激烈化的戰鬥感到僥倖。他認為七軍逐漸增加的兵力是對手孤注一擲的決一死戰,戰鬥越激烈,就預示著自己吹總攻衝鋒號的時間越近。九師和七軍在青樹坪方圓幾公里的幾個山包上你來我往地展開了拉鋸戰。九師一個衝鋒把七軍打下去了,奪下一個山頭,七軍又一個衝鋒把九師打下去了,奪回一個山頭。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九師開始顯出劣勢,將兵力退縮到幾個互為連環的山包上,據地抵抗七軍的激烈進攻。進攻一浪高一浪,攻擊一方以整營整團的兵力發起衝鋒,守軍則以牙還牙,寧死不後退,到第三天破曉時,這種對峙的陣地戰還在繼續。

第三天的太陽和前兩天的一樣大,一樣烈,但顯示出的熾灼卻與往日不同。山頭的樹木和小草在太陽一出來的一剎那間就枯萎了,冒出黑色的輕煙。山下有一條小河,剛才還在波光閃爍地流淌著,頃刻便消失得無蹤無影,只留下河底龜裂的卵石和枯柴似的魚乾。空氣中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濁悶,一隻紅頸藍翅的杜鵑從那裡飛過,一眨眼就被烤化了,連抽搐也沒有便變作了一捧灰燼,揚揚洒洒地落到地上。

關山林突然發現情況有些異樣了。天一亮,敵方的火力驟然強了許多,半小時之內,九師的陣地上至少落下兩千發炮彈,且有相當數量是重炮,關山林憑著炮彈呼嘯的聲音和彈著點的準確度判斷出這些炮彈來自於好幾個炮兵陣地,這些炮兵陣地離自己都不遠。關山林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開始感覺到舌間有一股膽囊的苦澀。他叫袁正芳去看看電台是否修復好了?回答說電台沒修好。關山林皺著眉頭說,派兩個人,騎馬回永豐問問情況。派去永豐的人剛走,電台卻又修好了,立刻和軍部聯繫,這才知道他們所處的險惡之境。關山林倒抽了一口冷氣,目光中立刻瀰漫起一層冰冷的雲霧。袁正芳著急地說,師長,撤吧!吳晉水也說,老關,情況不妙呀,人家是設了個套子讓我們鑽,這裡打了兩天兩夜,該迂迴的迂迴了,就等著包我們的餃子了,再不撤就晚了!關山林知道自己算計錯了,悔恨難當,一副鋼牙咬得直落鐵屑。他知道現在不是說愧的時候,跺腳道,撤!可是等他說撤的時候,天際邊傳來滾滾雷聲,不一刻,十幾架B—17轟炸機飛臨陣地上空,拉屎似的扔下一串串炸彈,陣地立刻倒漿似的爛了。部隊驚慌了一陣,拖下陣地設法躲避炸彈,剛把部隊撤下來,雨點般的排炮又接瞳而至。天上飛機炸,地上大炮轟,偵察兵又報來消息,兩翼各有兩個團的兵力正朝這邊壓來。走是不可能了,此時走,無疑自取滅亡,只能等到天黑再伺機撤退。關山林這時反倒是冷靜得很,說,打吧,今天看來只有拼了,人家盛情挽留嘛。老袁,通知部隊拉上陣地,陪咱們的對手練一回!告訴各部隊,與陣地共存亡!

這無疑是四野南下後最壯烈的一仗了。十來個小時中,九師頑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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