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東北(1946-1948)-遠藤熏一老師

烏雲在那段日子裡非常愉快地學習和生活著。

在藥科專門學校里,烏雲被分在第三班。班上的學員五花八樣,有中學畢業後考進來的,有地方政府送來的,也有和烏雲一樣從部隊進來的,甚至還有兩個教堂里來的修女。這所學校很有些歷史,早年是一個德國傳教士開辦的,校址在奉天,庚子賠款後政府撥銀將學校擴大了,附設了一家醫院,日本人佔領東三省後,學校被遷到牡丹江,學校的老師除了少數幾個留下來的德國人和白俄,大部分是日本僑民,後來共產黨又接收了這所學校,老師沒變,課程沒變,只是學校的歸屬變了。

烏雲學的是藥劑,開了好幾門課,有藥理學、藥物學、藥劑學、解剖學、外科學、內科學,還有拉丁文。功課很多,每天都有好幾堂課。講課的老師大多是外國人,不過他們都在中國生活過多年,都是中國通,中國話說起來很麻溜,聽起來一點兒不犯難。烏雲只讀過三年書,文化程度不高,但她天性聰慧,靈氣過人,一邊抽空補習文化,一邊跟學校的課,很快的,她就跟上了班裡的進度。說來也怪,那些生澀枯燥的藥理學、藥物學和古里古怪的拉丁文到了烏雲這裡全成了生動可愛的小生命,和烏雲交上了朋友,烏雲完全被它們迷住了,她整天沉醉在課堂上和書本中,成了一個名符其實的好學生。實際上,烏雲確實是好學生,在班上,她的學習成績一直是最好的,每一門功課的老師都十分欣賞她,除此之外,她還是班上的文娛骨幹。烏雲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她一開口,連百靈鳥都會羞得把頭埋到翅膀底下,她唱的蒙古牧歌,甜美中帶著一絲野性,遼遠而豁暢,讓人陶醉。她還會唱二人轉,邊唱邊舞,一方手帕丟得滴溜溜地飛,舞姿活潑俏皮、玲瓏可愛,班上和學校里搞活動,烏雲的牧歌和二人轉是保留節目,每場必上,而且場場都要獲得滿場的掌聲。有一次,省里歡送土改工作隊下鄉,搞了一場大型匯演,藥科學校拿出了這兩個節目,省委書記張聞天在台下看過烏雲的演出,轉過身來對身邊的秘書說,這個小丫頭是哪兒的?跳的不錯嘛,我看嗓子也不比魯藝的演員差,去了解了解,把她弄到省里來。秘書當場找到學校校長,秘書說,剛才你們學校唱蒙古曲子的那位同學叫什麼名字?我們張省長說了,要調她去省里工作。校長為難地說,這件事,恐怕不行呀,那位同學叫烏雲,她是軍區獨立旅的戰士,調動的事我們做不了主。秘書回去向張聞天彙報。張聞天那個時候正兼著軍區政治委員的職務,一聽說烏雲是軍區獨立旅的人,笑道,是關老虎的兵呀,一家人嘛,這麼說就行了。

烏雲在學校里開始有了朋友。和她最要好的兩個都是她一個班的,一個叫白淑芬,是省直機關的,比烏雲大兩歲,人潑辣直率,胖胖的,愛吃零食。那個時候實行供給制,沒有薪水,白淑芬饞糖葫蘆和脆棗吃,把一點兒菜金全換了零嘴吃了。幾個好朋友在一起談理想,白淑芬就說,她最大的理想就是到奉天城裡去美美地吃一頓各種美味小吃。烏雲笑她,說,你都這麼胖了,還吃,你也不怕吃成肥婆,將來說不到婆家呀。白淑芬認真地說,我爺爺瘦,我爸也瘦,翻身了,解放了,你叫我還長這麼瘦,那還幹什麼共產主義呀。烏雲聽她這麼為自己狡辯,也不和她爭,只是捂著嘴笑。烏雲的另一個好朋友叫德米,德米也是部隊上送來學習的,她是蒙古騎兵師的衛生員。德米也是蒙族人,但她的父親是,母親不是,母親是一位貴族白俄女子。德米出生於蒙古騰格達家族,她的父親是騰格達家族的一位王爺,早年被送到英國讀書,後來回到上海,在上海加入了共產黨,以後奉命回到家鄉組建蒙古騎兵部隊。德米的父母親是在英國認識並結婚的,生下了德米,把她帶回了中國。德米的母親在顛沛流離中染上了肺癆,當時沒條件醫治,死了,父親便一直把德米帶在身邊。德米長得很漂亮,高高的個子,白皮膚,藍眼睛,會彈六弦琴,唱俄羅斯民歌。德米很郁憂,不愛說話,常常在晚上一個人唱一首名叫《你好,媽媽》的俄羅斯民歌。

你好,媽媽!

我又夢見了你的歌聲。

你好,媽媽!

你的溫情似溪水明靜。

世界燦爛輝煌不是由於陽光,

大地到處沐浴著你的善良。

你耗費了你的精力,

匯入我的生命。

你衰老了,

你的年華化為我的年齡。

不說你有多大年紀,

在我眼裡你永遠年輕。

世界上好人真不少,

誠摯的人真不少,

但仍然是我的媽媽最好。

你好,媽媽!媽媽!德米在唱這首歌的時候,漂亮的藍眼睛裡總是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憂傷,烏雲覺得這個時候德米是最美的,她很喜歡德米,她覺得像德米這樣父母親都出生於顯赫家族,自己卻一點兒小姐的架子也沒有,真是難得的很。

烏雲、白淑芬、德米,三個人好似一個人,學習生活都在一塊兒,朝夕相處,互相關心和砥礪。那時學校里有黨團組織,烏雲和德米都不是黨團員,只有白淑芬是黨員,還是學校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的副書記。白淑芬對兩個好朋友自然十分關心,經常以組織的名義找烏雲和德米談話,介紹她們讀一些政治書籍,帶著她們參加一些政治活動。烏雲學習上進步很快,又能積极參加各種社會活動,那年八月份的時候,她就在白淑芬的介紹下,光榮地加入了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入團那天,烏雲高興極了,當她站在團旗和馬恩列斯毛朱像前舉起右手宣誓時,她激動得淚水都流了出來。宣完誓,第一次過組織生活,大家七嘴八舌,都說烏雲到學校里來後進步很快,能虛心學習,能團結同學,能積极參加各種政治活動,階級覺悟高,是非分明,旗幟堅定,但是也提出一些意見,比如在自己學習進步的同時,也要幫助別的同學一道進步,在思想上還要向高標準看齊等等。烏雲一邊聽一邊認真地點頭,一字不漏地把它們都記在本子上,她在心裡默默發誓,一定要在今後的學習和工作中堅持自己的優點,改正自己的缺點,不辜負組織和同志們的希望,爭取早日加入中國共產黨。

烏雲自從加入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之後,學習上更加刻苦,思想上更加從嚴要求自己,和同學們的團結也更加密切。在政治上,她差不多就是團書記白淑芬的一個得力的小助手,她甚至還協助白淑芬去給班上那兩個修女做思想工作,要她們積極向黨組織靠攏,把那兩個修女緊張得一個勁兒地在胸口上劃十字。德米不以為然地說,人家信的是西教,人家也是有信仰的,你們何苦去逼她們?白淑芬說,德米,你這是什麼立場?你可不要替帝國主義反動派說話喲!德米說,什麼帝國主義反動派?宗教是沒有階級,沒有國界,沒有貧富區分的。白淑芬說,這還得了!不講階級,不講貧富,那成了什麼主義?我還從沒聽說過有這種主義呢?烏雲不想朋友之間吵起來,但她也覺得德米這麼說太混淆了,階級和貧富是明顯存在的,怎麼能夠視而不見呢?烏雲就真摯地對德米說,德米,我爺爺,我爹,他們都信佛,他們信了一輩子,可是仍然窮,別說家裡窮得沒有自己的一分地、一頭牲口,連吃飽都是困難的事,菩薩並沒有救他們,可見這種信仰根本沒有用,它們只能欺騙和麻痹老百姓。德米,咱們是好朋友,但是好朋友也要講立場,講原則,你說是不是?德米並沒有被說服,從小到大,她走過的地方,看過的事,經歷過的遭遇太多,她覺得這個世界不是簡單到只有是非二字便能說明白的,但是她看了看烏雲那一雙明亮無染的大眼睛,它們在那麼真切地看著自己,她還是猶豫著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段時間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和烏雲的感情生活有關。

學校教藥理學的老師是一名日本人,名字叫遠藤熏一。遠藤熏一是一位相貌英俊而又嚴謹的年輕老師,他和他的妹妹遠藤理智兩人都在藥劑學校供職,遠藤熏一做教師,遠藤理智做教職工的生活服務員。遠藤熏一平素不愛和別的教職工來往,總是獨往獨來,對學生十分嚴厲。講課的時候,他從來不坐下,也不隨意走動,挺胸收腹微揚下頷站在講台上,目光深邃地盯著自己的學生。遠藤熏一是位十分出色的藥理學老師,他畢業於日本的早稻田大學,又在法國留過學,他講起課來深入淺出,旁引博征,很受學生歡迎,可就是臉上從來沒有笑容,這一點兒,和他那位活潑愛笑的妹妹簡直判若兩人。烏雲對這位英俊而又嚴謹的遠藤老師有著兩種戒備心理,一是恨,二是怕。烏雲的二哥被日本人抓過勞工,一直在煤礦作苦力,受了不少罪,烏雲的爸爸還挨過日本討伐隊的打,差一點兒連命都丟了,對日本人,烏雲有著深刻的民族仇恨,這種仇恨無一例外要遷怒到遠藤身上。烏雲對遠藤老師更多的是怕。遠藤是個刻板的教書人,他對學生要求極嚴格,不允許學生出錯,學生要出了錯,他會板著臉大聲地訓斥,而且是當著全班人的面,一點兒情面也不講,急了的時候,他甚至還操著日本話罵學生兩句,全班學生除了白淑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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