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碧落黃泉 章四 西北望,射天狼

一踏上弱水彼岸,他即大步向酆都行去。在他胸口,文王山河鼎透射出一片幽幽藍焰,正越旋越快。

一波波洶湧澎湃的真元自山河鼎中湧出,傳遍他身軀的每一個角落。於是他開始在蒼黑的大地上留下足跡。每個足印皆是深半尺,但黑岩踏裂的範圍越來越大。

倒提的巨戟戟尖在大地上划出深深溝壑,飛濺的火星在昏暗中點亮出一道耀眼軌跡,急速向酆都延伸。

自後望去,他就似在閑庭信步,然而每一步跨越的距離不斷加大,從一丈、十丈直到百丈。撲面而來的罡風刺得玉童雙眼酸痛不堪,不得不祭出瞳術,雙瞳盡轉紫色,方才好過了些。現下的速度早就過了玉童所能達到的極限,全是被一股無形大力拖著前行,才始終不離紀若塵三丈範圍。

就在速度越來越快,令玉童錯覺似乎馬上就要撞上酆都城牆時,他忽然停了下來。由極動而至極靜,這劇烈的轉折使得玉童再也承受不住,拚命嘔吐,雖然玉童只有一顆頭顱,根本無物可吐。

在紀若塵面前,不知何時浮現出一座石拱橋。石橋不大,構成橋身的塊塊青石遍布青苔和裂紋,欄柱上雕刻的花紋業已磨平,看上去這座石橋已歷經悠久歲月。橋下沒有水,只有一片蒙濛霧氣,完全看不到底。橋上隱約可見支著一口大鍋,鍋口水氣瀰漫,不知正煮著什麼,一個衣衫破爛的婦人正在鍋邊忙碌著。

這座神秘石橋安靜地攔在紀若塵面前,無論他向左還是向右,只要走向酆都,都不得不經過這座小橋。

玉童自然知曉這座橋即是每個死魂前往酆都輪迴的必經之路,奈何橋。

算起來,在有如電光石火般短暫的數十年中,橋上的孟婆已因故換了兩任了。更替之頻繁,僅次於巡城甲馬的統領。身為平等王心腹,他自然知道奈何橋其實與酆都一樣,皆為上界仙人所建,與地府自行添建的建築絕不相同。對死魂而言,奈何橋具有絕大的威力,孟婆不過是將奈何橋本身威力發揮出來的引子而已。

一旦落足奈何橋上,無論是誰,神智靈識皆會受到奈何橋控制,喝下一碗孟婆湯。其實那口鍋也是奈何橋的一部分。

「他會不會喝孟婆湯呢?」玉童心念電轉,將已到口邊的提醒又咽了回去。

紀若塵略一停留,就邁步上了奈何橋。撲面而來的眩暈感似曾相識,耳邊響起無數的呼喚,這些聲音都很熟悉,有的他知道名字,也有許多叫不上名字的。所有的聲音,都在叫他去喝一碗湯,去喝那婦人端過來的一碗濁湯。

湯碗仍是髒兮兮的,味道也刺鼻難聞,只不過端湯的婦人變了,破爛的衣衫下是雪白細膩的肌膚,亂草似的頭髮也掩蓋不住嫵媚妖麗的笑容。

他淡然一笑,走到孟婆面前,伸手接過湯碗,幾口喝了個乾淨!

孟婆和玉童剎時呆了。玉童明明見紀若塵似乎不受奈何橋控制,卻喝下了孟婆湯。孟婆則是驚於過往死魂皆是渾渾噩噩走來,要她親手灌一碗湯下去,哪有象這樣安然伸手接湯、自行喝下的?孟婆只覺此刻橋上一切均是詭異無比,心底忽生恐懼!

他身體忽然透出了淡淡藍光,玉童和孟婆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胸口處那尊古鼎正噴出藍焰,將剛喝下的孟婆湯糰團裹住,轉眼間就煉化成一團慘綠濃霧。紀若塵口一張,將碧霧悉數噴出,孟婆湯煉化後生成一滴清澈水珠,落入了山河鼎內。

紀若塵向孟婆笑了一笑,笑容竟顯得有些猙獰,道:「這碗湯的味道,比上次差了!」

孟婆一聲尖叫,轉身就逃!

可是她剛轉過身子,就見胸口忽然透出一截戟尖。戟尖上燃著一層淡淡藍焰,頃刻間就布滿了她的全身,一陣前所未有的巨痛旋即淹沒了孟婆的意識。

眼見這一任千嬌百媚的孟婆就在自己面前被祭煉成灰,玉童直將嘴唇咬出血來,這才沒叫出聲來。

他意猶未盡,倒轉巨戟,戟身熐炎舞動,然後一戟向奈何橋橋面插下!

在絕對的寂靜中,奈何橋如同被刺破的泡影,碎裂成萬千薄片,徐徐消散。

「奈何橋!」宋帝王一聲尖叫!

酆都城頭,正觀戰的十殿閻王亂成一團,不知所措,內中只有一個平等王笑得歡暢,極是幸災樂禍。城府深如秦廣王,也是面色蒼白,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只聽啪的一聲,一卷輪迴簿自他袖中掉出,看封皮印鑒,正是平等王所屬。

平等王笑容可掬,幾步搶上,拾起輪迴簿,又塞回到秦廣王手中,道:「蔣王爺,您的物事掉了。」

秦廣王面色鐵青,艱難無比地將輪迴簿放回袖中,就如同塞的是一塊滾燙的紅炭。

毀去奈何橋後,酆都已近在咫尺。紀若塵巨戟又在地上拖出一片火星,向酆都奔去。

在這個距離上放眼望去,酆都可謂接地連天,所見唯有綿綿不盡的巨牆。站在如此巨城之前,會覺整個天地都堪堪向自己壓下,那種有如實質的壓力,不知何人能夠承受。

玉童忽然發現,他的速度正在變慢。

紀若塵此刻只覺如在深海之下,每向前一步都要帶起千鈞海水,動作越來越是艱澀。越是接近酆都,那重重壓力就越是明顯。如此下去,恐怕他還未到酆都城下,就要被壓力逼回。他向酆都望去,微笑道:「倒要看看你能有多大神通!」

他收攏影翼,放緩速度,一步步踏實無比地向酆都行去。

距酆都只有千丈了,紀若塵步頻始終如一。

城頭上秦廣王額頭浮出一層冷汗,再忍耐不住,右手高舉,用力向下斬落。旁邊傳令鬼卒忙吹起號角,蒼涼的號角聲傳遍酆都,閻王十殿中逐漸浮起一層濃濃的怨氣。

喀喀聲不斷響起,閻王殿前廣場忽然裂開,層層向下陷去,片刻功夫已形成千丈方圓的巨坑,坑緣是層層整齊的階梯,一路延伸至坑底,共計九百階。閻王十殿殿門同時大開,無數死魂排成一列,分別從十殿中走出,隊伍兩側遍布手執荊棘鞭的鬼卒,吆喝著將死魂們驅趕到坑底。巨坑坑底是約有三十丈方圓的一片平地,轉眼之間,近十萬死魂就將這片平地擠滿。

又是一聲號角傳來,酆都某個隱秘的角落裡幾百頭大力鬼同時站到了一個無比巨大的絞盤前,共同發力。大力鬼吼叫連連,身上層層膘肉不住顫動,巨大的筋脈因過於用力而自肌肉中浮起,終於轟隆一聲巨響,絞盤緩緩轉動起來。

閻王十殿前,巨坑底部忽然旋轉起來,坑底中央出現一個深不見底的十字裂口,無數死魂竭力發出瀕臨消亡前的號叫,掉落進十字裂口中。隨後巨坑最下的十層階梯也緩緩旋動,擠在這十層階梯上的死魂措不及防,紛紛被相錯旋轉的階梯帶倒,而後被絞壓成塊塊斷肢殘魂。

巨坑坑底,赫然已變成以死魂為糧的血肉磨盤!

坑底的十字裂口生出無形吸力,不住將被磨碎的死魂吸入其中。有些死魂動作靈活,奮力從坑底跳出,結果皆被守衛鬼卒用荊棘鞭抽回坑底,還是填了無底裂縫。

一時間,巨坑坑底的咒怨戾氣已濃得有如實質,無數死魂哭喊、號叫、拚命掙扎,顯然被磨碎魂靈之後,他們仍在承受著無法擔當的苦楚。這些怨氣,也都被十字裂口慢慢吸入。

紀若塵忽然停步,抬首仰望。只見酆都城牆上無聲無息地打開了九九八十一個洞口,一支支陰氣冤魂煉成的長矛紛紛飛出,在空中自行調整方向,呼嘯著向他刺來!

當的一聲巨響,他掌中巨戟已挑飛了最先襲至的一枚長矛。這柄由陰魂凝裂的長矛堅硬無比,巨大的沖勢使得巨戟也微微一沉。

山河鼎旋轉之間,透鼎而發的熐炎已補足他體內瞬間出現的匱乏。他雙目藍芒一亮,巨戟如電點出,又挑飛了四枝長矛,而他依然在向酆都邁進。

看著長矛接二連三被紀若塵挑飛,楚江王撫須笑道:「嘿嘿!這些魂煉之矛最是陰損,一旦被它們盯上,就是不死不休,而且尋常刀兵法術根本傷不得分毫。這紀若塵莫不是以為,挑飛就可了事?若是如此容易,哪需要十萬死魂祭煉?」

十王之中,楚江王歲月最短,此前百年地府又是風平浪靜,外牆十八禁法當中,他只見過八十一枝魂煉陰矛,當時楚江王已被這禁法的無上大威力驚呆。此番楚江王重溫舊夢,又有些劫後餘生之感,故而感慨格外多些。

楚江王笑聲未絕,忽見空中一支被挑飛的陰矛冒出幽幽藍火,在長矛中禁錮著的殘缺陰魂徒勞的凄厲喊叫聲中,陰矛轉眼間就被藍火煉成飛灰!

楚江王登時倒吸一口涼氣,失聲叫道:「那是什麼火,竟……竟能煉化陰矛!」

他驚叫未盡,又見一支支被挑飛的陰矛不斷噴出藍焰,被煉化之後,連一縷青煙都未留下。楚江王登時再也叫不出來。

地府陰司之中,死魂數量最多,最是柔弱,也最是堅忍。死魂可油炸,可火炙,可切細,可磨粉,可化骨揚灰,但無論如何折磨,地府十八獄諸般手段加總,所能做的其實不過是將死魂無限細細分割,卻無法徹底消磨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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