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章六 春水

紀若塵合上手中的古冊,揉揉酸脹雙眼,輕嘆一聲。這已是他讀過的第四十七本神仙列傳本記了。書中所載仙人事迹靈異變化,眩人耳目,或靈丹度世,又女仙下凡,洋洋大觀。但看得多了,紀若塵也就明白書中種種仙跡典故大多是後人牽強附會,又或是本無親眼所睹,只是憑藉空想而來。書中所列仙人雖多,可是看來看去,無非就是些「靈仙乘慶霄,駕龍躡玄波。洽真表嘉祥,濯足入天河」之類的讚頌文字。但仙界究竟是何模樣,書中一字也無。

這倒也怪不得那些著書的,仙凡相隔何止天涯,凡夫俗子,又哪能一窺仙山秘奧?

其實紀若塵此刻所處的藏經樓,已然與仙境相去無幾。這裡書架高三丈,皆由玄水紫檀木製成,足以歷萬年而不朽。一眼望去,一排排、一列列的書架全無盡頭,不計其數。書架間瀰漫著淡淡雲霧,取書之際,恰如在雲中行走一般。

此地雖名為藏經樓,然則並無樓頂。紀若塵此刻坐於藏經樓頂樓一角,抬首望去,皓月繁星,歷歷在目,再向側面一望,則西玄山無限風光盡收眼底。藏經樓上又有諸多奇樹仙草,現下正是一種不知名紅花的花期,一眼望去,如繁霞匝地,燦若雲錦。至於花海間、書林里,偶有不知名的靈禽雀鳥飛過,就不再多提。

只是他翻閱仙人列傳多日,連何為真仙都沒弄懂,自然不會明白謫仙是何來歷。雲風道長有言道,這謫仙乃是道德宗宗門之秘,不可外傳。紀若塵自然不死心,也曾裝作無意間把話題往謫仙上引,然則雲風道長再也不肯吐露隻言片語。八位真人在傳道授業時,也都絕口不提謫仙二字。若塵於人情世故上十分精明,知道此事犯忌,自然也就不再多問。

紀若塵舒展了一下筋骨,轉動著有點僵硬的脖子,強打精神,看了看左手邊十餘本尚未翻閱的神仙列傳,知道再看恐怕也看不出什麼來。於是他改而去拿放置於右邊桌角的幾卷古冊,這幾冊書卷中記載的非是虛無飄渺的神仙列傳,而是實實在在的得道飛升事迹,書中所載不光是古往今來正邪修道者的修行飛升,甚至於連兵解屍仙、精怪成聖都被記錄在冊,但這樣也不過就是數卷而已,與神仙列傳洋洋洒洒多達數百卷的浩瀚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啪!

一隻如冰似雪的手拍在了紀若塵正要取回的古卷上,修剪得渾若天成的指甲距離紀若塵的手指不過一分之遙,他的指尖上似乎都感受到了那隻縴手上傳來的銳利氣息。

這隻手其白如雪,纖豐合度,食指指甲上繪著一個小小的陰陽太極圖,凝視望去時,這個太極圖似是在緩緩旋轉,不知不覺中就將紀若塵的目光吸了進去。

紀若塵只覺腦中「嗡」然一亂,連忙攝定心神,強把目光拉離太極圖,落在細膩如凝脂的肌膚上。順著這隻手一路望上去,經過翠玉手鐲,攀上了杏花流雲水袖,隨後越過肩膀,又在那副黑珍珠耳環上停留片刻,終於停在了一雙黑如點墨的星眸上,含笑問候道:「殷殷小姐,近來可好?」

可是他心中卻在暗嘆時光流逝如白駒過隙,好不容易得來的七日清靜時光,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

張殷殷此時看上去比以往略顯消瘦,臉色也有點久不見天日的蒼白,她盯著紀若塵,忽然間彎起嘴角,綻開一個春花般燦爛的笑容,拉長聲調道:「好啊,我當然很好了!在天心洞里修心養性了七天,只靠著清水白粥度日,經過此等清修靜煉,我還能不好嗎?」

紀若塵見她神情姿態大異平常的嬌蠻,不由呵呵一笑,道:「殷殷小姐,紫清真人面硬心軟,他其實非常疼愛你,斷不會有意為難你的。天心洞中苦修七日,其實對修行非常有好處,這也是紫清真人栽培你的一番美意啊……」

「栽培你個鬼啊!」

張殷殷被他這一激,多日的委屈化作怒火,驟然暴發出來。她來前曾再三告誡自己,絕不可再被這小鬼的言辭所趁,眼下氣怒攻心,早把那點凝定功夫丟去九霄雲外。

張殷殷一把抓起眼前的一疊古書,左手食指尖上太極圖忽然飛速運轉,這些厚重古卷被一股無形大力捲住,有兩三本已是脫離了她的指掌,虛懸空中,眼看就要披頭蓋臉地砸向紀若塵的腦袋。

紀若塵不想她才說了一句話就露出本性,一驚之際已是不及避讓,急忙高叫道:「損壞一本古卷清修七日!」

張殷殷立刻想起了枯坐陰濕山洞,唯以白粥度日的慘淡面壁七日,當下嚇得全身一顫。厚重的古卷也隨之一顫,控物術差點失靈,懸空的那幾本幾乎落地。張殷殷一個閃身,一陣手忙腳亂才將十餘本古卷一一接住,小心翼翼地送回桌上,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古卷一歸原位,張殷殷一眼看見紀若塵笑容古怪,剎那間怒氣又起,忽然反手一抓,手中已多了一尊青釉龜紋花瓶,先是在空中盤旋兩周,蓄足了勢,這才準備狠狠砸來!

紀若塵此時已從椅上跳起,一邊向旁邊閃去,一邊叫道:「損壞靈物思過三十天!」

「思過?三十天!」張殷殷倒吸一口涼氣,那花瓶高高舉著,卻終於不敢真砸過來。

她氣急敗壞之餘,猛地喝道:「你,你!胡說八道!我怎麼就不知道還有這許多亂七八糟的門規!?」

紀若塵幾乎是本能地回道:「不敬門規,打掃三清大殿一月……啊,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撓了撓頭,道:「我記得損壞古卷的責罰列在門規第二部第三篇十一目,損壞靈物的責罰在第九目。若你不信,我們現在就可以查查。」

張殷殷又急又怒,卻終是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將花瓶放歸原位,頓腳氣道:「你難道把整部門規都給背下來了?」

紀若塵微笑不答。

「你,你……你好!」張殷殷怒意無從發泄,當下重重地拍了一下書桌。她這一拍含怒出手,不自覺地用上了一絲真元。撲地一聲,硯台里濃濃的墨汁突然湧起一道細浪,有若一條具體而微的黑龍,奔騰而起,而後啪的一聲輕響,在一冊古卷封皮上印了一朵大大的墨花。

「啊!?又是七天……」張殷殷全身一顫,臉色登時就慘白如紙,她可是昨日才從天心洞中出來的!

兩人這一番打鬧,早驚動了藏經樓值守的道人。隨著腳步聲由遠而近,張殷殷的臉色也是越來越蒼白。她身體輕顫,就有些想奪路而逃,可是又哪逃得出值守道人的手心?她又有心栽贓到紀若塵身上,旋又想起真人們偏心之極,自己栽誰的贓都好,偏是這紀若塵動他不得。而幾次交鋒,這小子溜滑如泥鰍,他不來栽自己的贓,已經算是大方了。

一想到又要進天心洞清修,張殷殷只覺身體越來越涼,手足也開始變得麻木。對於養尊處優慣了的她來說,面壁清修實在要比殺了她還要難過。

就在她手足無措時,紀若塵忽然壓低了聲音,竟然道:「無需擔心,一會值守道長過來時,就說這本書是我弄污的好了。我看你也吃不得苦,這七天面壁的禍事,我給你頂了就是。」

「你……」張殷殷一時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張口結舌,半天才回過神來,道:「你會有這麼好心?說,你究竟有何圖謀?」

紀若塵看了她一眼,伸手將那本被墨跡污了的古卷輕輕拉到自己面前,忽然笑笑道:「殷殷小姐,你現在就已經如此美麗,長大了必是一個天仙般的人物。」

張殷殷年方十三,還從未當面聽到過如此直白露骨的誇獎,一時間目瞪口呆,輕輕低呼一聲,只覺全身血液瞬間都涌到臉上,連耳根都燒得慌。

可是這般誇獎女人的爛俗話語,紀若塵幾年來已經不知說了幾百上千遍,說來那是熟極而流,直白熱切,就如是出自他肺腑一般。他看著自己指尖上的墨跡,續道:「只是仙子要有仙子的矜持端淑,那隻紫霞鼎回頭我就還你,殷殷小姐,你從此就放過了我吧!」

張殷殷只覺心中一片混亂,不知該如何回答時,值守道人已從雲霧中步出,道:「何事如此吵鬧?」

他旋即看到了桌上被污損的古卷,面色當即一變。張殷殷臉色又開始發白,她剛剛尚在懷疑紀若塵另有圖謀,然則此刻值守道人真在眼前時,又生怕紀若塵會食言而肥,不替她擋去這場災禍。哪怕他有所圖,只要能躲過七日清修,就是十隻紫霞鼎她也願意給。

紀若塵向著值守道人長身一揖,歉然道:「道長,這本古卷是我不小心弄污的。」張殷殷面色登時紅潤許多,長出了一口氣。

值守道人本來面有怒色,見是紀若塵和張殷殷,臉色也和緩了許多,道:「原來是若塵和殷殷啊。我雖不欲為難你們,但我道德宗門規森嚴,損壞書卷依規當入天心洞清修七日,除非代掌門戶的紫陽真人另有恩典……」

紀若塵微笑道:「師父向不徇私,在我身上也不會破例的。」

值守道人點頭道:「即是如此,那若塵你這就隨我入天心洞吧,一應使用之物,我均會隨後差人給你取來的。」

此時天已過午,現在入洞清修的話,也可以算上一天。值守道人倒是頗為紀若塵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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